【前言/序言】:
政治如戲,這話用來形容富蘭克林·D. 羅斯福的第一個任期,應該說是再貼切不過了。
第一幕。1932年,羅斯福在美國最嚴重的大蕭條中登上了國家舞臺。失業(yè)率攀升到25%的恐怖高點。饑餓和苦難正在蔓延。革命低語正在涌動而起。資本主義看來是陷入絕境了。愁云慘霧一時之間籠罩四野。1933年3月,羅斯福宣誓就任總統(tǒng),就這么赫然開啟了自己的白宮生涯。他在就職演說中告訴美國人,他們唯一需要恐懼的東西就是恐懼本身。百日新政所帶來的興奮和立法效率,令這個絕望國度重新煥發(fā)生機。第一幕在此等激奮掌聲中落幕。
第二幕。國家重新煥發(fā)生機,種種能量也就此在整個美利堅大地上釋放出來,不過這其中也包括對羅斯福的仇恨以及對新政的敵意。1934年,經(jīng)濟開始恢復元氣,同時也開始削弱在國家危機中必然會催生的團結效應,在恢復國家信心的同時,也鼓勵了左右兩翼激烈的反對派對羅斯福政府展開攻擊?偨y(tǒng)的魔力遂開始黯淡下去。第二幕在1935年初結束,此時的總統(tǒng)可謂備受挫折,垂頭喪氣,他的新政錦囊似乎已經(jīng)用盡。威嚴的美國最高法院在九元老的引領下,令羅斯福陷入了仇敵環(huán)伺的境地中。
第三幕。1935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推翻了關鍵性的新政法案!秶夜I(yè)復興法》轟然坍塌之時,羅斯福展開絕地反擊。他改變方略,開啟了(某些)歷史學家們所謂的二次新政,這次新政所產(chǎn)生的立法紀錄較之百日新政更令人矚目。敵人潰敗了。1936年,他以壓倒性優(yōu)勢獲得連任,此次選戰(zhàn),他拿下了四十八個州中的四十六個?磥,這是一場完勝。
《新政的來臨》講述的就是第一幕的內容!秳∽兊恼巍穭t涵蓋了第二幕和第三幕的內容,確切地說,就是羅斯福第一任期的最后那段動蕩歲月。在此應當明確一點,本書使用的第一次新政和第二次新政之分,并沒有得到普遍認肯。當時記者們使用了這樣的標簽,盡管此一區(qū)分的具體意涵究竟是什么,基本上不存在共識。巴茲爾·勞赫的早期作品《新政史》
將這些標簽引入學術研究,當然他對兩次新政的界定跟本書的界定并不一樣。新政老兵們在讀了本書的手稿之后,或多或少接受了我就此一區(qū)分所作的論述。不過,利昂·凱澤林并不認肯此一區(qū)分,他還特意寫就了一份強有力的反對意見,我將這份反對意見一并放在本書中;凱澤林在1930年代擔任過參議員羅伯特·F. 瓦格納的助手,后來則成為杜魯門的經(jīng)濟顧問委員會的主席。
凱澤林的懷疑應該說是有道理的。史學家們總是希望對史實材料實施歸整,從混亂現(xiàn)實當中演證一些模式出來。羅斯福本身就是一個深刻的多元主義者,他在任期內推行了大量的臨時舉措,此類舉措的連續(xù)和重疊當然不會是第一次新政第二次新政(一些歷史學家甚至區(qū)分了第三次新政)這等僵硬區(qū)分能夠真正反映出來的。不過,我仍然認為新政在政策、政治和人事方面有著明顯的轉變,據(jù)此至少是可以辨識出第二次新政的。
第一次新政貫注了西奧多·羅斯福和赫伯特·克羅利那種新國家主義精神;第二次新政則注入了伍德羅·威爾遜和路易斯·D. 布蘭代斯的新自由精神。第一次新政的新政派將經(jīng)濟集中視為不可避免之事,將國家計劃視為可取之事;第二次新政的新政派則是希望恢復競爭性市場。兩種信條的理論指向是相反的,但就實踐而言,二者倒也并非不可兼容。畢竟,二者共享了一個終極目標,那就是用政府力量抵沖商業(yè)力量。正是因此,威爾遜的新自由最終恰恰就采納了西奧多·羅斯福新國家主義的一些構想。我的這種抽象模式也許太過清晰明確了,對駁雜現(xiàn)實可能進行了過度裁剪。凱澤林以及像威廉·E. 洛伊希滕貝格、安東尼·J. 巴杰和戴維·M. 肯尼迪這般出色的新政史學家,他們的保留意見以及不同意見,應被納入這場歷史評判當中。
至于羅斯福本人,一個鐵打的實用主義者,從來都是選擇現(xiàn)實而非本質。布蘭代斯在原則上當然是百分之百正確的,1936年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但是在某些領域,事情在本質上就要求政府出面予以引導或者約束。
19341936年間的那場夢想當中,羅斯福當然是那個主角,不過,配角也都表現(xiàn)得極為生動、鮮明。他們之間的對話堪稱華彩,且極具力道。在1930年代,有多少巧舌如簧的藝術家!休伊·朗、休·約翰遜、哈羅德·伊克斯、約翰·L. 劉易斯、弗蘭克·諾克斯、杰拉爾德·L. K. 史密斯。其中很多人都跟伊克斯和諾克斯一樣,都是在1912年進入政壇,都是在西奧多·羅斯福及其公麋黨Bull Moose Party,正式名稱為進步黨,是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在共和黨總統(tǒng)候選人提名中輸給保守派競爭對手威廉·塔夫脫后,于1912年成立的美國第三黨。1912年6月,羅斯福在芝加哥大會上輸?shù)艄埠忘h提名后吹噓自己像公麋一樣堅強,因此進步黨又稱為公麋黨。的夸張修辭集會之上歷練起來的,依據(jù)此等夸張修辭,任何事情都要用最高嗓門呈現(xiàn)出來。而且,這些人都擅長創(chuàng)造新詞,用來嘲弄別人。相形之下,21世紀(迄今為止)的合眾國政治對話則都只能說是溫文爾雅、平和寧靜。
新政在這些年間究竟遭遇了何等嚴重的挑戰(zhàn)呢?尖刻如赫伯特·胡佛和阿爾·史密斯這般人物發(fā)起的攻擊浪潮,實際上對民主黨反而是有好處的。1928年選戰(zhàn)當中,此二人針鋒相對,而今則一致認定羅斯福就是個惡棍,他們的反對聲浪,就其實際效果而言,就跟美國自由聯(lián)盟American Liberty League,成立于1934年的美國政治組織。其成員主要由富有的商業(yè)精英和杰出的政治人物組成,他們大多是保守派,反對富蘭克林·羅斯?偨y(tǒng)的新政。一樣。1936年,共和黨遂相當明智地否決了胡佛再獲提名的機會,并將這個機會給了堪薩斯州州長阿爾弗雷德·M. 蘭登,蘭登一度是公麋黨的成員,此時則秉持溫和的新政傾向。
這也就引發(fā)了我歷史學家生涯當中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情。1959年的春天,我致信蘭登州長,詢問他是否愿意接受采訪,當然我也想借此機會接觸到他的文件。他回信表示同意,當年4月,我便前往托皮卡。蘭登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我,請我吃了午餐,接受了長時間的坦誠采訪,蘭登還向我公開了他的文件。我說,但凡征引他的信件,我都會跟他先行確認。他說:不用那么麻煩,這些信件你隨便用就是了。
我們之間的長久友誼便也由此開啟。蘭登畢生都是一個堅定的進步主義者(1936年選戰(zhàn)將近結束的那幾個星期除外)。我不喜歡被人稱作堪薩斯的柯立芝,他跟威廉·艾倫·懷特說,……柯立芝家族從來都是主流派,這是很顯然的,我的家族卻從來都是抵抗派。后來的歲月里,他是第一個呼吁承認新中國的重量級政治人物。1960年12月,蘭登還特意寫信提醒我要對約翰·伯奇協(xié)會有所防范,那還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邪惡的右翼團體。
1962年春天,蘭登來到華盛頓,我安排了他跟肯尼迪總統(tǒng)會面。我們的談話天南地北,無所不包,蘭登后來告訴我說,簡直就是噴云吐霧,無拘無束。我詢問他肯尼迪總統(tǒng)跟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tǒng)是否有相像之處。他說:沒有?夏岬鲜致手薄A_斯福則總是在表演,讓人總覺得是在舞臺上。接著,蘭登還談到了杜魯門:前兩年,他顯然太過謙遜了。但后來有變得過于傲慢了?夏岬蟿t是二者皆無。(后來我也問過肯尼迪總統(tǒng)對這次談話的印象,總統(tǒng)說:我喜歡他。十足的杜魯門風范。)
左派對新政的挑戰(zhàn)要更難對付一些,也更讓人惱火。休伊·朗,路易斯安那州的王者Kingfish,休伊·朗的外號,他曾任路易斯安那州州長。,此人是當時的大煽動家。他不是法西斯主義者(美國要是有了法西斯主義,這個國家會將它稱為反法西斯主義。有人說他說過此話,但實際上他沒有。)當時的路易斯安那已然是半殖民地地區(qū),休伊·朗則更像是拉丁美洲的Caudillo西班牙語,
軍政領袖、 專政元首。多出現(xiàn)于拉美獨立戰(zhàn)爭期間,此后長期存在。,一位庇隆Juan Domingo Perón(19851974),阿根廷總統(tǒng)(19461955、19731974在任)。或者瓦加斯Get
úlio Dornelles Vargas(18831954),巴西總統(tǒng)(19301945、19511954在任)。式的人物。他兼具權力野心和十足的政治諷刺天賦(比如他在《初入白宮》一書中記錄,將羅斯福派任到了海軍部部長的位置上),他將這樣的才能同對社會、經(jīng)濟寡頭的刻骨仇恨融合起來。
作為煽動家,查爾斯·E. 庫格林是休伊·朗的競爭者。庫格林是一位電臺神父,他每周的嘹亮廣播激起了數(shù)百萬基督教各派信徒的共鳴。休伊·朗和庫格林有各自的計劃和野心。休伊·朗于1935年9月遭到暗殺的時候,他一手策動的財富分享Share Our Wealth,美國大蕭條期間的一場運動。運動便落入杰拉爾德·L. K. 史密斯手中,史密斯曾是傳教士,也是一位頗有鼓動性的演說家。1936年,庫格林、史密斯同弗朗西斯·湯森醫(yī)生聯(lián)手,建立了同盟黨Union Party,美國政黨,1935年建立,1936年解散。,湯森是宅心仁厚之人,此時正在倡導一個養(yǎng)老金項目。他們提名的總統(tǒng)候選人是北達科他州的議員威廉·萊姆基。同盟黨最終失敗了,該黨收獲的票倉比四年前諾曼·托馬斯領導的社會黨還少。
一些學者援引1935年的《社會保障法》,認為這些煽動家至少對政策是能夠產(chǎn)生影響的。湯森計劃就被認為是社會保障項目。事實上,社會保障計劃在1934年6月便已開啟,當時這位善良的醫(yī)生還名不見經(jīng)傳,湯森俱樂部一家都還沒建立。不過,這倒也并不是說湯森運動在將社會保障計劃轉變成法律的過程中就沒有做出貢獻。
第二次新政的另一部重要法律乃是國會的貢獻《瓦格納法》,它保障了勞工的集體談判權。羅斯福本人是鄉(xiāng)紳出身,因此,相對于工業(yè)勞工問題,他對于農村問題的感受更加深刻,例如農業(yè)收入、農業(yè)保護、農林再造以及農業(yè)電力化等問題。他同農民和自然環(huán)境保護主義者打交道似乎要比跟工會支持者打交道來得更輕松自然一些。1930年,美國農業(yè)雇用了30%的勞動力,跟制造業(yè)基本持平。因此,農業(yè)政策同樣是重大優(yōu)先事項?偨y(tǒng)一開始對參議員瓦格納的提案保持了審慎中立立場,但是當聯(lián)邦最高法院推翻了保護有組織勞工的《國家工業(yè)復興法》時,他姍姍來遲地支持了該法,并很快將其轉化為他的政治優(yōu)勢。很顯然,無論是社會保障還是《瓦格納法》,都不能貼上第二次新政的標簽。與著名的公共事業(yè)振興署一樣,二者早在幾年前就打下了根基。
第一次新政承諾了復興和改革。第二次新政本身則并沒有為刺激經(jīng)濟提供一套系統(tǒng)理據(jù)。但是有一個理由就在眼前赤字支出。梅納德·凱恩斯直到1936年才出版《就業(yè)、利息和貨幣通論》,但凱恩斯主義的思想在當時已非常流行,并激發(fā)了新一代經(jīng)濟學家。但是話又說回來,赤字支出的最初推動力卻植根于美國本土。1920年代,美國的兩個經(jīng)濟學異端人物,威廉·特魯芬特·福斯特和瓦迪爾·卡欽斯聯(lián)手寫就了包括《豐裕之路》在內的一系列作品,攻擊薩伊市場定律。據(jù)該定律,供給會自行創(chuàng)造需求,資本主義會自動調節(jié)均衡。福斯特和卡欽斯將他們的反蕭條政策歸納為這樣一句簡單格訓:一旦經(jīng)濟疲軟,便增加公共支出。
福斯特和卡欽斯的理論觸動了不少人,這其中就包括猶他州的一位名叫馬里納·?藸査沟你y行家。?藸査沟姆钦y(tǒng)觀念引起了新政派的注意,1934年,羅斯福任命他為聯(lián)邦儲備委員會主席。埃克爾斯在這個位置上同勞克林·柯里結成了同盟,后者是年輕的凱恩斯主義者,相當干練,二人合力倡導補償性財政政策,這項工作做得很有說服力,由此填補了第二次新政中的一個關鍵空白。
羅斯福素來以花錢大手大腳出名,但是他從未在和平時期運作起足夠規(guī)模的財政赤字來消除失業(yè),這是新政派的大麻煩所在。他受到限制,一方面是因為國會反對社會支出,另一方面是羅斯福在骨子里也許就是個預算平衡主義者。戰(zhàn)前年代,他經(jīng)手的最大規(guī)模赤字也就是1936年的四十六億美元。不過,對于軍事開支,國會自然是會接受的,因此,也就是隨著戰(zhàn)爭的迫近,羅斯福才把赤字擴大到足以消除失業(yè),并為福斯特、卡欽斯和凱恩斯正名。
這些年間,對外政策并不是大議題,除非相關政策激起反對聲浪。此時的國會乃奉行徹頭徹尾的孤立主義路線,甚至拒絕了羅斯福要讓美國加入國際法院的提議。僵化的中立法自然也禁止總統(tǒng)區(qū)別對待入侵者和受害者,由此也就否決了美國在維持和平方面扮演任何角色的可能性。
此時,法西斯主義正在歐洲崛起,軍國主義也在日本涌動,羅斯福對此充滿憂慮,而且也頗具先見之明。他預見,民主制度將在整個世界遭遇威脅,遂不辭辛勞,展開教育說服工作,嘗試借此轉變國民思想。1936年1月3日的國情咨文當中,羅斯福一開始便提請人們注意自他發(fā)表就職演說以來,國際形勢發(fā)生的衰變,當時他只用了一段話來談論外交事務。他說,若是讓他在這個時候發(fā)表就職演說,那么外交政策將毫無疑問地成為主要議題。他告誡國人,要警惕那些由獨裁和壓迫這對孿生精神主宰的國家……此等情形之下,民主國家人民的首要關切就應當是阻止獨裁制度的延續(xù)或者興起,否則就會迎來內部奴役和外部侵略的時代。
1936年6月,他在費城接受連任提名時,再次表達了這種看法。他說,已經(jīng)恢復元氣的美利堅民主制度正在推進一場偉大且成功的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不僅僅是對抗貧窮、匱乏和經(jīng)濟蕭條。可沒這么簡單,因為這也將是一場民主制度的生死戰(zhàn)。
這場戰(zhàn)爭旨在拯救一種偉大且可貴的政體,為我們自己,也為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