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我出門沒回來，不要去找我。沒有我，狂風(fēng)暴雨也會消失不見的。你看那天邊的彩霞，就像蓬勃生長的野花，轉(zhuǎn)眼鋪滿了山坡。直言危行，定能看見那火炬勾勒出的輪廓，描摹著那原本與你若即若離的家國。

一九六〇年三月的一天，迫近黃昏的時候，晚霞輝映著大地以及行色匆匆的人群，那些人或許依舊難以溫飽，但眼神中卻透溢著堅定的色彩。此時，兩鬢花白、老態(tài)龍鐘的鞏天民蹣跚而行在沈陽喧囂的大街上，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他剛從北京回來，要與老友劉仲明久別重逢了，這是一場充滿期待與感動的重逢，雖已年老體衰，可精神還算矍鑠，因為他們還有一個小小的夢想。

只有極少數(shù)人知道，當年他們共同做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揭穿了一個彌天大謊，見證了一場國際鬧劇，事后本該揚名立萬，但他們的身份未解密，必須守口如瓶，隱姓埋名，所以那個震撼人心的故事塵封至今。如今，條件已然成熟，總算等來了大幕拉開的機會，那些曾赴湯蹈火之后流離半生的弟兄們可以欣慰了；黯然離世的邵信普、劉仲宜可以瞑目了，想必會在他們的世界里不再孤獨，也無遺憾，更不會惶恐；那些為了民族大義而奮不顧身，甚至連名字都未留下就成仁取義的小人物們能夠有幸福的來生；那些曾被迫勇敢的女人以及孩子們，能夠銘記恥辱，正視苦難，被生活溫柔以待。

劉仲明住在盛京醫(yī)院家屬區(qū)的老房子里，和當年一樣，不管何時見他，都戴著黑色圓框眼鏡，身著筆挺的西裝，扎著顏色醒目的領(lǐng)帶，即便在家里也未卸下束縛。好像多年來，他就等著這一天，隨時準備面見曾患難與共、生死相依的老兄弟，盡管時光在他的臉上刻了地圖般的皺紋，但依然不曾改變崢嶸歲月之時的初心。他和鞏天民都溫文爾雅，慈眉善目，眼中并無驚濤駭浪，然而就是他們曾于無聲處鳴響驚雷，在暗夜中擎起火炬。

劉仲明是醫(yī)學(xué)博士，此刻操持一部手搖咖啡機，像使用手術(shù)刀般沉穩(wěn)又嫻熟。他從布袋掏出一把油光發(fā)亮的咖啡豆，細細研磨成粉，滾燙開水沖下去，濃郁香氣撲鼻而來。赴英留學(xué)期間，他喜歡上這種味道，這味道和那份凝結(jié)著智慧血汗，包蘊著山河大地、國恨家仇的資料一樣都帶著深刻的印記，在往后的歲月中，每每沖擊著味蕾、刺激著神經(jīng)。

鞏天民倒像年輕了十歲，并無品嘗咖啡的雅興，曾屢破風(fēng)浪、凡事皆已看淡的他，很多年沒有如此激動了，話音發(fā)著顫。他問劉仲明，各省在收集中國民眾抗日活動的歷史資料，我們當年交給國際聯(lián)盟調(diào)查團的那份揭穿日本侵略東北及炮制滿洲國的資料，還有沒有存稿了？已知這份資料原件現(xiàn)存于國際聯(lián)盟歐洲總部所在地日內(nèi)瓦，沒有條件復(fù)刻，如有備份提交給政府，披露真實身份，這把年紀了，我們也算圓夢了。這番話，說者低沉鏗鏘，聽者悲壯不已。

他們都還心有余悸，當年那份資料過于敏感、過于沉重，能不能被國際聯(lián)盟理事會、行政院以及調(diào)查團認可暫且不提，第一步就是要在資料上簽寫真實姓名，如此才具備被翻閱的資格。這正如匿名舉報會被忽略，而實名舉報更易被采信一樣，但實名的同時也會將自身置于危險境地，一旦簽上了大名，就相當于在日本人和偽政府的黑名單上也留下了名字，等同于半只腳踏入了死牢，畢竟日本也是國際聯(lián)盟的成員國之一，如果各環(huán)節(jié)銜接有問題，導(dǎo)致資料泄露，或調(diào)查團的裁決對日本侵略者不起作用，那么鞏天民等人一個也逃不過日本人的迫害。

所以保險起見，當年他們僅僅做了一個副本用以留存，由九君子之一的沈陽醫(yī)學(xué)院教授張查理保管。張查理把資料埋在老宅內(nèi)的丁香樹下，就再也沒敢動過。現(xiàn)在有足夠理由啟封它，讓它重見陽光。兩人輾轉(zhuǎn)找到張查理，張查理帶領(lǐng)二人來到老宅，用一把生銹的鑰匙打開印花大鎖，推了推木門，竟紋絲未動。三個人合力推了一把，那扇門竟轟然倒下，掀起一片陳年塵土。片刻之后，他們像是從硝煙里爬出來，卻沒有灰頭土臉，因為嗅到的不是腐朽，而是襲人的濃香，熱烈而奔放。劉仲明摘下了被浮塵糊住的眼鏡，鞏天民嘴角輕微抽動。那棵樹好像始終無人修剪，自由生長，已蒼勁成另一副模樣，花團多年盛開又反復(fù)凋落，這個時節(jié)剛落完新的一茬兒，像是給青磚鋪上了花毯，遮蓋住他們夢想的棲息地，守著那段驚心動魄的歲月和光陰。

張查理扔掉手里的龍頭拐，和二人步履一致、姿態(tài)神似地靠近它，像是邂逅了日思夜想的故人。陣風(fēng)再次掠過樹梢，和一群飛翔的白鴿共同讓那座院落完成了時代的跨界。三人搓著手，你看我我看你，像在舉行一場莊嚴儀式。然后，他們比挖一棵千年人參還要小心，拒絕用工具，徒手刨摳著，半晌過后，總算觸及到一個油紙裹著的布袋。他們小心翼翼將資料攤開，心瞬間涼透了。日久天長，致水滲入，資料腐爛不堪，再無還原可能，只有布袋上繡著的TRUTH（真相）字樣，紅彤彤的像鮮血滲出來，刺激著他們渾濁的眼睛。

三人圍著漚成泥土的資料抱頭痛哭。大半輩子為此義無反顧、寢食難安，到頭來卻什么都沒剩下。這堆資料，不單是一份珍貴史料，影響了國際輿論，還像拳拳報國心，永動機般怦怦跳動，而它現(xiàn)在卻腐朽了，他們的心也快要腐朽了。

張查理嘔心抽腸、聲淚俱下：欲吞天下，必先吞中國，欲吞中國，必先吞滿蒙。是這份資料讓日本人的野心昭然若揭，讓我們獲得世人的同情與支持。當年把它送呈國際聯(lián)盟調(diào)查團，百般磨難，今天只待它重見天日，它卻灰飛煙滅了。我沒有保存好它，天大的罪過啊……當年，日本人關(guān)押拷打他的時候，他也沒像現(xiàn)在這樣痛苦。

鞏天民和劉仲明安慰他切莫自責，其實他們同樣百感交集。沒有了資料，意味著缺少佐證，他們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就無法公之于眾并令人信服，他們?yōu)橹�驕傲了一輩子的隱秘事業(yè)仍需繼續(xù)控制在特定范圍內(nèi)，不可告人，包括生活了一輩子的愛人以及子孫后代，也統(tǒng)統(tǒng)無從知曉。他們也想過，去日內(nèi)瓦聯(lián)合國總部圖書館調(diào)閱原件，但路途遙遠，手續(xù)繁瑣，且不符合他們的行為準則，所有的路，眼看著都堵死了。

潛伏已成為一種習(xí)慣，但這一生，理所當然也要為榮耀而活一次。他們?yōu)閲�際聯(lián)盟調(diào)查團提供真相，為沈陽人民保留真相，然而關(guān)于他們自身的真相卻無從談起，老淚縱橫之余，思緒已然回到了那國破家亡的塵煙中。

九一八事變前幾天，志誠銀行老板鞏天民剛把妻子呼澤生和四個孩子接到沈陽。想象中的好日子沒過上，呼澤生已意識到搬來這里，似乎是個錯誤的決定，丈夫不是原來的丈夫，大城市沈陽也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

九月十八日當天，晚飯時分，廚房里的鼓風(fēng)機把大黑鐵鍋下的煤塊燒得通紅，這比在鄉(xiāng)下燒柴火要干凈很多，起碼不會滿屋子煙霧繚繞。可揭開鍋蓋，里面的東西卻和在鄉(xiāng)下時無甚差別，相當稀松平常。呼澤生把一笊籬蒸土豆，一簸籮蘸醬菜端出來，桌子全是清湯寡水，沒有半點兒葷腥。

她看看鞏天民說：孩子們正長身體，就這伙食，還不如在老家臨榆（今秦皇島）……

鞏天民說：我明天就去買些雞蛋和白糖回來，但也不能常去，兵荒馬亂的，花錢也是一種錯。

呼澤生沒再說話，專心伺候孩子吃飯。鞏天民知道她心里委屈，本是來享福的，生活條件卻沒多大改善，自己還經(jīng)常說走就走，什么時候出去，什么時候回來，從來不和她打招呼，這不是正常夫妻間該有的交流方式。鞏天民自知理虧，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呼澤生，低頭扒飯之余疼惜地看看孩子們。這時窗外有個黑影晃了一下，隨之不見了。鞏天民業(yè)余跟著張學(xué)良麾下的武術(shù)教習(xí)胡奉三習(xí)武，反應(yīng)較為靈敏，這個細節(jié)他是覺察到了的，卻不動聲色，繼續(xù)把碗碟扒拉得叮當作響。趁呼澤生去收拾廚房，他取下掛在門邊的黑色禮帽戴在頭上，準備出門。最小的孩子鞏國路從凳子上跳下來，黏著他不讓走。他只好進了里屋，從立柜里取來一個新挎包，這個挎包是銀行定制給大主顧的，現(xiàn)在被他當成禮物哄孩子。他把包挎在國路窄窄的肩膀上，噓了一下，國路心領(lǐng)神會，躡手躡腳地坐回了座位上，看著他自顧自地走出去。

鞏天民身材精瘦，并不能撐起那身藏青色長袍，九月的沈陽之夜已然寒潮四起，他縮著脖子沿小巷走了幾十米，經(jīng)過一棵大槐樹時，沈陽同仁醫(yī)院的院長劉仲宜叫住了他。他們以基督青年會為據(jù)點，經(jīng)常一同學(xué)習(xí)新潮進步思想，參加秘密活動，是同志，也是兄弟，此次劉仲宜是帶著上級指示來的。他們每次暗地里接頭都是在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專挑沒人的角落，有時候遞紙條，有時候靠手勢，能多說兩句話的時候極少，但今天，在說明來意之前，劉仲宜不得不提醒鞏天民：你是銀行家，一家人生活條件還這么艱苦？戲別演過了，符合身份為好。

鞏天民嘆口氣：無奈之舉。這亂世，像我們這樣的人不敢保證明天是什么樣，這么做是為了防備有朝一日我照顧不了他們了，他們也能像平時一樣好好活著。比起萬萬個仍饑寒交迫的同胞，他們也應(yīng)該知足。國難當頭，你我都要把錢省下來，存進衛(wèi)生會的戶頭，為地下工作人員多買些藥品。劉仲宜當然清楚衛(wèi)生會是干什么的，那是他們幾人牽頭籌建的組織，平時并沒有具體業(yè)務(wù)，無非是定期自掏腰包注入資金，維持革命同仁的醫(yī)療開支，可以說是一個無底洞，錢扔進去看不見一丁點兒水花，但這件事他們做了好多年了。劉仲宜感同身受，頓時失語，紅了眼眶。

劉仲宜帶來的消息是：最近日本關(guān)東軍襲擾頻繁，與東北軍時有近距離摩擦，盡管東北軍保有足夠克制，但難免擦槍走火。沈陽局勢緊張，須密切關(guān)注市面動向，有情況及時報告。另，要尤其保護好衛(wèi)生會里的文件資料，那都是要命的機密，萬一有遺失，被別有用心之徒發(fā)現(xiàn)，不管流落到哪一方手里，都是滅頂之災(zāi)……

鞏天民說：我現(xiàn)在就去衛(wèi)生會！

劉仲宜消失在夜色里，鞏天民抬腿要走，隱隱覺察到身后有一只眼睛在盯著這里，他猛一回頭，發(fā)現(xiàn)呼澤生站在五米開外的槐樹下，默默地注視著他。她面無表情，手上還拎著一塊抹布，腰里系著圍裙。她已是四個孩子的母親，生活給了她太多洗禮，面容沾染了風(fēng)霜，棉布褂子里原本玲瓏有致的身材走了樣。

鞏天民很是尷尬，想要解釋為天氣好出來賞月，可仰了仰頭，天陰沉得厲害，他攤攤手說：天冷，趕快進屋吧。

呼澤生說：結(jié)婚十年，早就像一個人了。你總是這樣，我不能裝作不知道。

鞏天民說：外面不太平，我不放心，要時常走動走動。

呼澤生說：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對老婆孩子倒是挺放心。

鞏天民緩步走近她，想要把她垂下來的頭發(fā)撩到耳朵后面，呼澤生后仰躲過了，他的手停在那里，他們陌生起來。對于丈夫心不在焉上的種種舉動，她想到了很多種可能。如果他破產(chǎn)了，她能陪他吃糠咽菜，如果他被賊人惦記，她愿意與他共患劫難。哪怕這些天他是去尋花問柳、抽大煙或者推牌九，她也愿意原諒。兵荒馬亂的年月，說不定哪天就遭遇了意外，人還在，她就當不了寡婦，孩子就還有爹，這就是她的底線。更重要的，這是一個女人毫無話語權(quán)的時代，尤其是像她這樣的女人，在擁有社會地位的鞏天民面前并無昂揚的資本，不是大家閨秀，也非社交名媛，出身普通的商人之家，她認為她應(yīng)該更嚴謹?shù)乩斫馊龔乃牡隆?/p>

鞏天民真想告訴她，錢莊的安危來自時局的影響，他更擔心的是整個沈陽，抑或者東北，乃至全中國。大勢猶穩(wěn)，民族金融業(yè)才能無恙�？伤�什么都說不出口。起風(fēng)了，落葉嘩嘩地從他們腳下翻滾過去，身上的棉布衣裳掀起了角，寒意順勢鉆進骨頭里，沈陽的初秋堪比嚴冬。

鞏天民囁喏地說：如果我沒回來，不要去找我，帶著孩子回老家。說完轉(zhuǎn)過身往大街上走，呼澤生想叫住他，但她知道那只會加劇他們的疏離，他的目光不容置疑。

兒子鞏國路不知什么時候來到她的身后，抱著她的腿，露出半邊臉，眼睛亮晶晶的，他看著離開的父親，不哭不鬧，不喊不叫，和這蕭瑟的暗夜一樣，沉默是主旋律。

等鞏天民走遠了，國路小聲問：這么晚了，沒有燈，爹會不會迷路？

呼澤生撫摸著他的小腦袋說：你是不是覺得這沈陽城比臨榆大多了，那是因為你還小，等你像你爹那么高大了，你就會覺得去哪兒都沒那么遠了。

鞏國路繼續(xù)問：你說帶我來見爹，可我很少能見到他，他到底什么時候才能不那么忙,好好陪我玩？呼澤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拉著他往家走。國路把步子邁得很大很大，佯裝自己的腿很長很長，為了不讓父親送給他的挎包垂在地上，他緊緊地抱在懷里，上床睡覺也不從身上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