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生活的亮光

文/ 王宗仁

大家圍坐在桌前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閑話，順帶著也幫著粘粘紙盒。一雙雙手在煤油燈影下泛著溫和的光，仿佛那些拮據(jù)的日子過得比皇室還舒緩寧靜。讀到《祖母的哲學》這段文字，

我能感受到一種遙遠又切近的生活光亮，燭火搖曳，溫暖人心。

程文勝的散文總是以一種沉穩(wěn)的筆觸描述厚重的生活。散文當然要觀照現(xiàn)實，但他筆下的現(xiàn)實，不是對生活日常的原生態(tài)描摹，而是敏銳捕捉人生的片段、生活的細節(jié)，揭示蘊含其中的人們的共同記憶與一個時代的印跡，把人生百味與美好理想合二為一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恰如馬爾克斯所說，不是直接從現(xiàn)實中取材，而是從中受到啟迪，獲得靈感。

對生活感受得多真切，生活的饋贈就有多豐厚。作者將對親人的情感與思念巧妙地融入自然之中，讓尋常事物顯現(xiàn)出生命的質(zhì)感和生存的意義。他的家人畫像系列，人物平凡而各具神采。

寫人物跌宕于生存的命運感：祖父吃完飯趁夜色趕回河那邊，他穿著黑色的棉袍子像棵樹在雪地上移動，好像隨時都會被風吹走。（《家族榮耀》）

寫人物根植于內(nèi)心的純樸：每次到鎮(zhèn)里去，都是提前一天把月白色布衫洗得干干凈凈，再用米湯水過一遍漿，頭發(fā)梳洗了還要抹上蓖麻油，程序復雜，絕不馬虎。有次送我回鎮(zhèn)里，外婆帶著我走了八里山路，剛歇下來，家里突然來了客人，外婆來不及收拾沾了泥點子的一雙布鞋，趕忙把一只腳藏在另一條腿的后面，臉上竟然顯現(xiàn)出害羞的表情來。（《外婆在微笑》）

寫人物性情的隱忍與釋放：只見舅舅佝僂著，費力地拔著青菜，拔一棵喊一個名字，答一聲到，如同隊伍上集合點名一樣，一壟地的青菜幾乎全拔光了。（《說普通話的舅舅》）這些生動質(zhì)樸而又細膩的語言白描，把人物生活的環(huán)境、性格和情感多層次地表現(xiàn)出來，讓人如同直面其人。優(yōu)秀的散文家善于化抽象為具象，以一種具體的抽象和抽象的具體，以象征的手法把個體經(jīng)歷轉(zhuǎn)化為人們的共鳴。《植物的生存哲學》賦予草木以擬人化的生存狀態(tài)，《麻雀的生死時刻》讓一種尋常的鳥有了哲學意義。他在《像城市之鴉一樣飛翔》中寫道：它們舉止沉穩(wěn)、體態(tài)健美、毛色鮮亮，一只昂首與我對視，一只兀自敲擊啄食一條凍在河水表層的翻肚彎曲的魚。我作勢一撲，它們只是冷靜地看著我，長而尖的黑喙匕首一樣閃著寒光，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絲毫沒有墨點無多淚點多的八大山人畫意中枯木寒鴉、白眼對人的狀態(tài)。通過對鳥的命運描摹，直逼人心，引發(fā)對人性乃至對人類生存和命運的哲學思考。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程文勝從戎三十多年，對軍隊充滿了熱愛。正因為這種浸入骨髓的愛，他才對豐富多彩的軍營

生活、對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體會更深刻、看得更真切，才能從重復千遍的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和提煉出具有時代氣息的軍旅散文素材。從《軍營隨筆》十二章看，作品明顯帶有濃郁的自傳色彩，整內(nèi)務、踢正步、緊急集合、幫廚、打靶、寫信、看電影、吼軍歌…… 幾乎囊括新兵訓練生活的主要場景，從不同側(cè)面寫出了一個青年士兵的蛻變與成長，情節(jié)生動，敘述詼諧，引人入勝。

幾乎每個作家都有兩個故鄉(xiāng)，一個是生長的故鄉(xiāng)，一個是文學的故鄉(xiāng)。程文勝是湖北人，唯楚有才，于斯為盛。他把目光聚焦于那片熱土，既深挖歷史背景，又描寫美景美食。筆端涌動濃濃的鄉(xiāng)愁和歷史的鉤沉，視野由故鄉(xiāng)及他鄉(xiāng)，又從他鄉(xiāng)看故土，旁征博引，信手拈來，把歷史典故和各種知識匯聚于筆端，展現(xiàn)出他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積淀和美學追求，從而呈現(xiàn)一種大散文氣象。

程文勝的散文秉承形散神聚的文脈，時而聚力于一物，時而宕開一筆，看似隨心隨意，卻有嚴謹?shù)牟季纸Y構，使得文氣貫通，一氣呵成。也許經(jīng)常寫詩、小說的緣故，他的語言有著詩

一樣的韻律美，又有細膩準確的刻畫能力，這使他的散文有一種強烈的畫面感和歌詠性，很是耐品耐讀。

縱觀程文勝的散文作品，我能夠強烈感受到一種責任感，那就是他心里裝著讀者，他在竭力聚集生活中的微光，讓它溫暖人們的心房。

（作者系著名作家、中國散文學會名譽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