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為什么研究中國建筑

研究中國建筑可以說是逆時代的工作。近年來，中國生活在劇烈的變化中趨向西化，社會對于中國固有的建筑及其附藝多加以普遍的摧殘。雖然對于新輸入之西方工藝的鑒別還沒有標準，對于本國的舊工藝，已懷鄙棄厭惡心理。自西式樓房盛行于通商大埠以來，豪富商賈及中產(chǎn)之家無不深愛新異，以中國原有建筑為陳腐。他們雖不是蓄意將中國建筑完全毀滅，而在事實上，國內原有很精美的建筑物多被拙劣幼稚的所謂西式樓房或門面取而代之。主要城市今日已拆改逾半，蕪雜可哂，充滿非藝術之建筑。純中國式之秀美或壯偉的舊市容，或破壞無遺，或僅余大略，市民毫不覺可惜。雄峙已數(shù)百年的古建筑，充沛藝術特殊趣味的街市，為一民族文化之顯著表現(xiàn)者，亦常在改善的旗幟之下完全犧牲。近如去年甘肅某縣為擴寬街道，整頓市容，本不須拆除無數(shù)刻工精美的特殊市屋門樓，而負責者竟悉數(shù)加以摧毀，便是一例。這與在戰(zhàn)爭炮火下被毀者同樣令人傷心，國人多熟視無睹。蓋這種破壞，三十余年來已成為習慣也。

市政上的發(fā)展，建筑物之新陳代謝本是不可免的事。但即便在抗戰(zhàn)之前，中國舊有建筑荒頓破壞之范圍及速率，亦有甚于正常的趨勢。這現(xiàn)象有三個明顯的原因：一，在經(jīng)濟力量之凋敝，許多寺觀衙署，已歸官有者，地方任其自然傾圮，無力保護；二，在藝術標準之一時失掉指南，公私宅第園館街樓，自西藝浸入后忽被輕視，拆毀劇烈；三，缺乏視建筑為文物遺產(chǎn)之認識，官民均少愛護舊建的熱心。

在此時期中，也許沒有力量能及時阻擋這破壞舊建的狂潮。在新建設方面，藝術的進步也還有培養(yǎng)知識及技術的時間問題。一切時代趨勢是歷史因果，似乎含著不可避免的因素。幸而同在這時代中，我國也產(chǎn)生了民族文化的自覺，搜集實物，考證過往，已是現(xiàn)代的治學精神，在傳統(tǒng)的血流中另求新的發(fā)展，也成為今日應有的努力。中國建筑是延續(xù)了兩千余年的一種工程技術，本身已造成一個藝術系統(tǒng)，許多建筑物便是我們文化的表現(xiàn)，藝術的大宗遺產(chǎn)。除非我們不知尊重這古國燦爛文化，如果有復興國家民族的決心，對我國歷代文物，加以認真整理及保護時，我們便不能忽略中國建筑的研究。

以客觀的學術調查與研究喚醒社會，助長保存趨勢，即使破壞不能完全制止，亦可逐漸減少。這工作即使為逆時代的力量，它卻與在大火之中搶救寶器名畫同樣有刻不容緩的性質。這是珍護我國可貴文物的一種神圣義務。

中國金石書畫素得士大夫之重視。各朝代對它們的愛護欣賞，并不在文章詩詞之下，實為吾國文化精神悠久不斷之原因。獨是建筑，數(shù)千年來，完全在技工匠師之手。其藝術表現(xiàn)大多數(shù)是不自覺地師承及演變之結果。這個同歐洲文藝復興以前的建筑情形相似。這些無名匠師，雖在實物上為世界留下許多偉大奇跡，在理論上卻未為自己或其創(chuàng)造留下解析或夸耀。因此一個時代過去，另一時代繼起，多因主觀上失掉興趣，便將前代偉創(chuàng)加以摧毀，或同于摧毀之改造。亦因此，我國各代素無客觀鑒賞前人建筑的習慣。在隋、唐建設之際，沒有對秦、漢舊物加以重視或保護。北宋之對唐建，明、清之對宋、元遺構，亦并未知愛惜。重修古建，均以本時代手法，擅易其形式內容，不為古物原來面目著想。寺觀均在名義上，保留其創(chuàng)始時代，其中殿宇實物，則多任意改觀。這傾向與書畫仿古之風大不相同，實足注意。自清末以后突來西式建筑之風，不但古物壽命更無保障，連整個城市，都受打擊了。

如果世界上藝術精華，沒有客觀價值標準來保護，恐怕十之八九均會被后人在權勢易主之時，或趣味改向之時，毀損無余。在歐美，古建實行的保存是比較晚近的進步。19 世紀以前，古代藝術的破壞，也是常事。幸存的多賴偶然的命運或工料之堅固。19 世紀中，藝術考古之風大熾，對任何時代及民族的藝術才有客觀價值的研討。保存古物之覺悟即由此而生。即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盟國前線部隊多附有專家，隨軍擔任保護淪陷區(qū)或敵國古建筑之責。我國現(xiàn)時尚在毀棄舊物動態(tài)中，自然還未到他們冷靜回顧的階段。保護國內建筑及其附藝，如雕刻、壁畫均須萌芽于社會人士客觀的鑒賞，所以藝術研究是必不可少的。

今日中國保存古建之外，更重要的還有將來復興建筑的創(chuàng)造問題。欣賞鑒別以往的藝術，與發(fā)展將來創(chuàng)造之間，關系若何我們尤不宜忽視。

西洋各國在文藝復興以后，對于建筑早已超出中古匠人不自覺的創(chuàng)造階段。他們研究建筑歷史及理論，作為建筑藝術的基礎；他們創(chuàng)立實地調查學院，頒發(fā)研究建筑的旅行獎金；他們有美術館博物院的設備，又保護歷史性的建筑物任人參觀，派專家負責整理修葺。所以西洋近代建筑創(chuàng)造，同他們其他藝術，如雕刻、繪畫、音樂或文學，并無二致，都是結合理解與經(jīng)驗，而加以新的理想，作新的表現(xiàn)的。

我國今后新表現(xiàn)的趨勢又如何呢？

藝術創(chuàng)造不能完全脫離以往的傳統(tǒng)基礎而獨立。這在注重畫學的中國應該用不著解釋。能發(fā)揮新創(chuàng)都是受過傳統(tǒng)熏陶的。即使突然接受一種嶄新的形式，根據(jù)外來思想的影響，也仍然能表現(xiàn)本國精神。如南北朝的佛教雕刻，或唐、宋的寺塔，都起源于印度，非中國本有的觀念，但結果仍以中國風格造成成熟的中國特有藝術，馳名世界。藝術的進境是基于豐富的遺產(chǎn)上，今后的中國建筑自亦不能例外。

無疑地，將來中國將大量采用西洋現(xiàn)代建筑材料與技術。如何發(fā)揚光大我民族建筑技藝之特點，在以往都是無名匠師不自覺的貢獻，今后卻要成近代建筑師的責任了。如何接受新科學的材料方法而仍能表現(xiàn)中國特有的作風及意義，老樹上發(fā)出新枝，則真是問題了。

歐美建筑以前有古典及派別的約束，現(xiàn)在因科學結構，又成新的姿態(tài)，但它們都是西洋系統(tǒng)的嫡裔。這種種建筑同各國多數(shù)城市環(huán)境毫不抵觸。大量移植到中國來，在舊式城市中本來是過分唐突，今后又是否讓其喧賓奪主，使所有中國城市都不留舊觀？這問題可以設法解決，亦可以逃避。到現(xiàn)在為止，中國城市多在無知匠人手中改觀。故一向的趨勢是不顧歷史及藝術的價值，舍去固有風格及固有建筑，成了不中不西乃至于滑稽的局面。

一個東方老國的城市，在建筑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藝術特性，在文化表現(xiàn)及觀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因這事實明顯地代表著我們文化衰落，以至于消滅的現(xiàn)象。四十年來，幾個通商大埠，如上海、天津、廣州、漢口等，曾不斷地模仿歐美次等商業(yè)城市，實在是反映著外國人的經(jīng)濟侵略時期。大部分建設本是屬于租界里外國人的，中國市民只隨聲附和而已。這種建筑當然不含有絲毫中國復興精神之跡象。

今后為適應科學動向，我們在建筑上雖仍同樣地必須采用西洋方法，但一切為自覺的建設。由有學識、有專門技術的建筑師擔任指導，則在科學結構上有若干屬于藝術范圍的處置必有一種特殊的表現(xiàn)。為著中國精神的復興，他們會做美感同智力參合的努力。這種創(chuàng)造的火炬已曾在抗戰(zhàn)前燃起，所謂宮殿式新建筑就是一例。

但因為最近建筑工程的進步，在最清醒的建筑理論立場上看，宮殿式的結構已不合于近代科學及藝術的理想。宮殿式的產(chǎn)生是由于欣賞中國建筑的外貌。建筑師想保留壯麗的琉璃屋瓦，更以新材料及技術將中國大殿輪廓約略模仿出來。在形式上，它模仿清代宮衙，在結構及平面上，它又仿西洋古典派的普通組織。在細項上，窗子的比例多半屬于西洋系統(tǒng)，大門、欄桿又多模仿國粹。它是東西制度勉強的湊合，這兩制度又大都屬于過去的時代。它最像歐美所曾盛行的仿古建筑（Period Architecture）。因為糜費侈大，它不常適用于中國一般經(jīng)濟情形，所以也不能普遍。有一些宮殿式的嘗試，在藝術上的失敗可拿文章作比喻。它們犯的是堆砌文字，抄襲章句，整篇結構不出于自然，辭藻也欠雅馴。但這種努力是中國精神的抬頭，實有無窮意義。

世界建筑工程對于鋼鐵及化學材料之結構愈有徹底的了解，近來應用愈趨簡潔。形式為布局邏輯，布局又為實際問題最美最善的答案，已為建筑藝術的抽象理想。今后我們自不能同這理想背道而馳。我們還要進一步重新檢討過去建筑結構上的邏輯；如同致力于新文學的人還要明了文言的結構文法一樣。表現(xiàn)中國精神的途徑尚有許多，宮殿式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要能提煉舊建筑中所包含的中國元素，我們需增加對舊建筑結構系統(tǒng)及平面布局的認識。構架的縱橫承托或聯(lián)絡，常是有機的組織，附帶著才是輪廓的鈍銳、彩畫雕飾及門窗細項的分配諸點。這些工程上及美術上的措施常表現(xiàn)著中國的智慧及美感，值得我們研究。許多平面布局，大到一城一市，小到一宅一園，都是我們生活思想的答案，值得我們重新剖視。我們有傳統(tǒng)習慣和趣味：家庭組織、生活程度、工作、游息，以及烹飪、縫紉、室內的書畫陳設、室外的庭院花木，都不與西人相同。這一切表現(xiàn)的總表現(xiàn)曾是我們的建筑�，F(xiàn)在我們不必削足就履，將生活來將就歐美的部署，或張冠李戴，顛倒歐美建筑的作用。我們要創(chuàng)造適合于自己的建筑。

在城市街心如能保存古老堂皇的樓宇、夾道的樹蔭、衙署的前庭或優(yōu)美的牌坊，比較用洋灰建造卑小簡陋的外國式噴水池或紀念碑實在合乎中國的身份，壯美得多。且那些仿制的洋式點綴，同歐美大理石富于雕刻美的市心建置相較起來，太像東施效顰，有傷尊嚴。因為一切有傳統(tǒng)的精神，歐美街心偉大石造的紀念性雕刻物是由希臘而羅馬而文藝復興延續(xù)下來的血統(tǒng)，魄力極為雄厚，造詣極高，不是我們一朝一夕所能望其項背的。我們的建筑師在這方面所需要的是參考我們自己藝術藏庫中的遺寶。我們應該研究漢闕、南北朝的石刻、唐宋的經(jīng)幢、明清的牌樓，以及零星碑亭、泮池、影壁、石橋、華表的部署及雕刻，并加以聰明地應用。

藝術研究可以培養(yǎng)美感，用此駕馭材料，不論是木材、石塊、化學混合物或鋼鐵，都同樣地可能創(chuàng)造出富于特殊風格趣味的建筑。世界各國在最新法結構原則下造成所謂國際式建筑，但每個國家民族仍有不同的表現(xiàn)。英、美、蘇、法、荷、比、北歐或日本都曾造成他們本國的特殊作風，適宜于他們個別的環(huán)境及意趣。以我國藝術背景的豐富，當然有更多可以發(fā)展的方面。新中國建筑及城市設計不但可能產(chǎn)生，且當有驚人的成績。

在這樣的期待中，我們所應做的準備當然是盡量搜集及整理值得參考的資料。

以測量繪圖攝影各法將各種典型建筑實物作有系統(tǒng)秩序的記錄是必須速做的。因為古物的命運在危險中，調查同破壞力量正好像在競賽。多多采訪實例，一方面可以做學術的研究，一方面也可以促社會保護。研究中還有一步不可少的工作，便是明了傳統(tǒng)營造技術上的法則。這好比是在欣賞一國的文學之前，先學會那一國的文字及其文法結構一樣需要。所以中國現(xiàn)存僅有的幾部術書，如宋李誡《營造法式》、清工部《工程做法則例》，乃至坊間通行的《魯班經(jīng)》，等等，都必須有人能明晰地用現(xiàn)代圖解譯釋內中工程的要素及名稱，給許多研究者以方便。研究實物的主要目的則是分析及比較冷靜地探討其工程藝術的價值，與歷代作風手法的演變。知己知彼，溫故知新，已有科學技術的建筑師增加了本國的學識及趣味，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量自然會在不自覺中雄厚起來。這便是研究中國建筑的最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