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我的彩繪歷程
我的版畫集,江豐和李樺為我寫了序言,而我的彩繪誰來為我寫個序言呢?想了想還是我自己先寫寫吧。
事情得從1948年我考入了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美術系說起。國立北平藝專是徐悲鴻領導的嚴格遵循寫實主義教育宗旨的學校,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才改為中央美術學院。從1948年至1952年,四年里,我是唱歌、跳舞、扭秧歌、演戲的打頭人,卻也未誤了繪畫技能的鍛煉。1948年至1949年,由孫宗慰先生啟蒙的素描課程,使我第一口奶吃得扎實,那年年底預科成績評選,我的圖案設計獲獎了。二年級由蔣兆和、李瑞年先生教授素描課,我的成績優(yōu)秀,三年級由馮法祀先生負責素描、油畫課,同時帶我們班去河北省饒陽縣五公村耿長鎖農業(yè)合作社實習體驗生活,受益匪淺。1952年畢業(yè)班,由彥涵先生帶領我們去為治理淮河而興修的河南白沙水庫工地收集素材體驗生活,回校進行畢業(yè)創(chuàng)作。當時的繪畫科畢業(yè)創(chuàng)作都是創(chuàng)作年畫或連環(huán)畫,藝術為工、農、兵服務是創(chuàng)作的方向。我們班在彥涵先生指導下,要完成歌頌治淮水利戰(zhàn)線上的英雄事跡和耿長鎖勞動模范事跡的兩套連環(huán)畫、兩套畫冊,主要構線造型全由我主筆。后來,這些作品被人民美術出版社作為優(yōu)秀作品出版發(fā)行了。就是說,我在中央美院四年里,打下了較好的寫實繪畫技能的基礎。畢業(yè)分配到了新成立的人民美術出版社畫冊圖片編輯室工作,遇上了好領導鄒雅、安靖和王角。六年中,我不僅大開眼界,還不斷受到重用。新華社舉辦第一期攝影培訓班,讓我去學習,掌握彩色攝影技術;唯一一個留學蘇聯(lián)名額給了我,后來因為父親在仁川、哥哥在美國而作廢。社長邵宇帶我游南方兩個月,最后我被調到沃渣領導的創(chuàng)作室,與徐燕蓀、王叔暉、劉繼卣、林楷、任率英等在一起工作。
我沒有辜負出版社對我的關愛:為出版泥人張畫冊及張景祜創(chuàng)作的《惜春作畫》不遺余力拍彩照,之后為《藝用人體解剖學》的攝影出版而努力,也為出版蘇聯(lián)領袖別爾烏辛的肖像救過急。我先后創(chuàng)作出版了近十幅宣傳畫、兩幅年畫、一本連環(huán)畫和四五套組畫,后來搞起了木刻版畫,第一、二、三、四幅作品皆出版了獨幅畫,還有套色木刻《延安組畫》、版畫在全國青年美展上獲獎,后來成了版畫家?傊业某煽兪峭怀龅。
反右運動后,我和妻張平良丟下八個月的小女兒楊陽,與古元、劉繼卣、陳興華、王角等下放河北遵化縣整一年。其間調我和古元到縣里去完成一套四扇屏,反映大躍進景象,古元畫春、冬,我畫夏、秋,作品完成,被鑲框掛在縣委辦公室。
1958年年底,古元被調到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任教,我被當時的文化部副部長錢俊瑞點名要到文化部研究室,負責新成立的《新文化報》美編,畫畫速寫、插圖,寫點小評論文章。近兩年內,我創(chuàng)作了幾幅套色木刻。《公社突擊隊》被力群贊揚謂自行車進入木刻版畫首例,發(fā)表在《美術》雜志上。還創(chuàng)作了一幅套色木刻《毛主席在工地上》,當時美術界少見以主席形象進入藝術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題材作品。當時正遇反右傾運動,我因為反大躍進,同情江豐右派集團而被批斗。之后,這幅畫被我壓在箱底,沒有發(fā)表。
李琦1962年創(chuàng)作了一幅水墨畫《毛主席走遍全國》,轟動一時,而我1959年創(chuàng)作的這幅畫被我忘記了整整四十六年。2005年,它被我女婿馬路發(fā)現(xiàn),方被拿出展覽了。
1960年年底,我被調回中央美術學院。古元說:你不來版畫系,還能到哪里?從此就在版畫系任教了。后來我體會到,自己在社會上經歷了一圈,比一畢業(yè)就留校任教者更有優(yōu)勢。
在此之前,我到生活中去寫生收集創(chuàng)作素材,都是背了大油畫箱。有兩件事教訓了我:
一、1956年,我到陜北去完成一套反映防治水土流失的組畫。我背了大油畫箱,當然也有水彩、速寫本等。我畫了一批小油畫,釘在綏德縣招待所房間的墻上晾干,并囑咐服務員幫我看好。未料當我再次下鄉(xiāng)住了兩天后,回來一看,墻上的畫全沒有了。我問服務員,他說召開三級干部會,沒想到墻上的畫都被農村來的干部取走了。這能上哪里去追回呀,急得我直叫娘。看來下鄉(xiāng)畫油畫太不方便。
二、1962年,版畫系系主任李樺先生規(guī)定教員進修,要觀摩,我守規(guī)矩去努力完成。記得觀摩時,我準備了兩幅套色木刻作品,一幅油畫肖像以及臨摹八十七神仙線勾,油畫肖像我自認為屬于我的精品,記得靳尚誼也贊賞。未料,李樺先生很認真地對我說:你以后不要畫油畫!
我懂了,李樺視版畫為首要。他曾主張素描要版畫素描,色彩要版畫色彩。他怕我對版畫不專,因此讓我斷了畫油畫的念頭。
從此,我再下鄉(xiāng)畫寫生,就用彩墨了,輕便,我也熟練了。
我這個人,感性多于理性。優(yōu)點,工作認真;缺點,不安分。跟著喜歡走,性情太活。
既然選擇了美術這個行當,而美術的天地廣闊,讓我迷戀的東西不少。
首先說寫實。我學了點寫實的技能,知道其中有優(yōu)劣雅俗之分,各式各樣,變化無窮,在紛紛攘攘中,我還是鐘情于它,也知道與眾人拉開點距離不易,但我愿去追求。
油畫,光色筆觸造型迷人,我也曾嘗試過。2016年,我在一畫廊辦了個小型習作展,有人評論我的油畫精彩,還有人為我惋惜未堅持畫油畫而搞了木刻(是好意,因為油畫值錢而版畫不值錢,可能是這個意思,我只能一笑)。
中國畫的水墨,變化莫測,工與寫,誘人千古。我臨摹,我嘗試磨煉,其樂無窮,愿掌握它,去實踐,企圖能畫出一個自我來,達到一點創(chuàng)新,獲得一絲新鮮的味道。
書法,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特殊天地,我絕不敢夢求自己是個書法家,絕不。我只求能欣賞其中的美感,自己能將名字題得不難看而已。
木刻版畫,是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它那黑白、刀法變化的藝術魅力之中了。以刀代筆向木直干的快感,刀刻木的聲聲節(jié)奏,親手印刷的喜悅,是一種特殊藝術制作過程的享受,令我入迷。
遇上了社會的迭革,我忽然對民藝面臨消失產生了緊迫感,以及愛惜之情和去搶救、去繼承、去研究的責任,花時間精力為之吶喊、著作,無怨無悔。
年邁退休后,腦子里一些零碎知識慢慢串聯(lián)了起來,形成一種論點,有寫出來、講出來的欲望,加上身處海外,又屬職業(yè)本能,也是文化交流,何樂而不為?
我本來就沒有當一名大畫家的思想,我是新中國培養(yǎng)的第一代美術工作者,起個基石作用足矣。不過,我愿意在繪畫藝術各領域,去品嘗各自特有的藝術美感和趣味。
1983年,我到美國訪問一年多,臨走之前要辦個畫展。拿什么展現(xiàn)呢,我是中央美術學院繪畫系出來的,雖然油畫也畫過,但更多是畫水粉,畫工筆作宣傳畫、年畫,后來搞起了木刻版畫,看來都沾一點邊,又都不夠精到。在人家美國,油畫我是絕對拿不出手的也嘗試畫了幾幅,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畫水墨,又不是我的本行,雖然也抹幾筆山水花鳥,但跳不出老套子。版畫我不想展。在美國,木刻版畫少有人去搞,中國木刻版畫反而有些新鮮了。可是我的版畫大都反映現(xiàn)實題材,又不是新作,不合適(后來我的版畫在休斯敦美術館、圣地亞哥人類學博物館以及路易斯大學展出過)。
又想搞點新鮮,取悅于人家,想來想去還是在我的寫實能力和中國畫材料上琢磨吧。
采取西方繪畫寫實構圖及光色處理,以中國紙墨的渲染,再加入點版畫黑、白線條效果,有點新鮮,西方人能接受。
當然,藝術作品總要與其他人的作品拉開點距離,又不可能有本領將距離拉得太大。因為距離的一點點拉開,那是一個藝術家一輩子的功夫,談何容易。
我稱自己這種不中不西四不像的畫為彩繪,其實外文翻譯還是水墨水彩之意。
在美國,雖然充滿了五花八門的現(xiàn)代流派藝術,但寫實主義絕對有它永恒的魅力,人們對真、善、美的追求更是牢固不變的。雖然有人用攝影的出現(xiàn)來反對寫實的存在,事實證明攝影永遠取代不了寫實繪畫藝術。寫實主義,那是一個無限藝術創(chuàng)造的天地,工寫兼?zhèn)洌囆g風格千變萬化,百花爭艷。當年徐悲鴻告誡我們,避開那些油滑俗氣的,要在高雅處立,才能在寬闊處行。
何況藝術離不開作者的真情實感,感情的濃淡將是藝術創(chuàng)造的第一要素。
在以徐悲鴻為首的師長們中間,能中能西、能工能寫者大有人在,是楷模。
我是學西畫出身,版畫也是西方的創(chuàng)作版畫。出于喜歡,我也曾去榮寶齋學過中國傳統(tǒng)雕版技術,而對中國繪畫筆墨也熱衷,能畫兩筆山水花鳥至關重要。中國社會講應酬,用油畫、版畫相贈不太實際,你是畫家,因此求你一紙墨寶是人之常情。
山東人更熱情,回家鄉(xiāng)受到接待,最后求你一幅筆墨,這也促使我必須練幾手。我生性愛花,就畫四君子、牡丹、荷花、令箭水仙……慢慢形成我的特點。記得文革后,我們美院教師一次畫展,我拿出了兩幅中國花卉畫。河北美術出版社來選作品,用于掛歷出版,我的一幅令箭荷花被選去做掛歷,發(fā)表了。1980年左右,我們美院教師作品赴香港辦展,我的一幅彩繪,副院長艾中信驚問何人所作,后來此畫在香港被盜了。
還有一次美院教師繪畫展,中國美術館選了三幅畫希望收藏,其中就有我的一幅葵花彩繪。
而另一次谷牧副總理幫我調靳之林、葉毓中來北京,他點名要了我一幅彩繪《瓜葉菊》。
中國是親情、禮儀濃郁之邦,生活中婚喪嫁娶應酬頻繁,會畫會寫兩筆就占了優(yōu)勢。寫個扇面,畫個冊頁,書寫兩句詩詞,畫幅有寓意的山水花卉,裱個片兒或軸兒相贈,都顯得雅致,這對我是個動力,也是個樂子。
何況社會上也提倡一專多能,也是一個技不壓身的事。比如在美國,我的一幅彩繪風景被一對美國夫婦收藏,彩繪是要有玻璃鑲框的,他們拿回家掛墻上反光,只好向我提出可否將此畫改畫一幅油畫,價格他們愿增加。我滿足了他們的要求,重畫了一幅增添了光色表現(xiàn)力效果的油畫作品。
休斯敦美術館東方部負責人奎士汀提出希望我寫大幅《蘭亭序》。我用四幅六尺宣,找了《古文觀止》上的《蘭亭序》一文,一字不差地完成了行書。接著,做建筑師的兒子要求我在布面上書寫陋室銘,每字一尺見方,我也很好地完成了任務。
香港回歸,休斯敦電視臺向中國駐休斯敦總領事館提出,希望找一位書法家?guī)兔懴愀刍貧w四個大字,總領事館找到了我,而我不負所望,順利完成了那四個大字。
1981年,中央美院與廣州美院要共同為廣州白天鵝賓館畫一批壁畫,我們美院分了十二幅壁畫,要求繪畫內容是祖國名勝風景。我分了一幅表現(xiàn)敦煌秋色的,可以用油畫或丙烯完成,后來還出版了臺歷。我自認這批作品中《敦煌秋色》最好,總之,身上有點技能,能為社會完成點事兒是個樂事。
在美院教學,我主張教員應多些知識和技術能量。搞版畫的人,到生活中去體驗和收集素材,總不能帶上木板和刻刀,你首先應該是個畫家。幾十年來,我練熟了對宣紙筆墨的掌握,可以說得心應手,當然,畫得好壞是另一回事兒。
我畫宣傳畫組畫,敢用水墨色彩在生宣紙完成,這是少有的情況,而我敢我能,并且很自然,不勉強,畫得不錯,夠出版水平。
2017年,在江蘇宜興參加紀念徐悲鴻的活動。徐悲鴻藝術館當時正展覽幾位西班牙寫實主義油畫家作品,我看了,很欣賞,來不及與那幾位畫家交往。
在回北京的前夜,我主動要求給傅建龍館長畫一幅四尺宣花卉相贈。我想悄悄畫完,不要張揚,可還是圍觀了幾位,其中就有西班牙畫家。我不理睬,只顧低頭作畫。我畫水仙、石頭、梅花,題春訊及落款、蓋章,有半個多小時。未料一位畫家突然過來抓住我的手,說他感動得要哭了,并告訴我他們去北京會到中央美院訪問。我未當回事,因為我這兩下子,在中國畫界能算什么,不新鮮,他們洋人會逢場作戲吧。
過了不久,我女婿馬路(中央美術學院造型學院院長)在一次晚飯時說,他接待了幾位西班牙畫家,說在宜興時見到我作畫,至今感動得很。說這些,還是那個意思,技不壓身,一專多能有點優(yōu)勢。當然,也有人只專一技,不占他行。這是性格和選擇的道路不同所致,各有各的樂趣,不必強求一致。
1977年文革剛過去。北京舉辦全國工業(yè)大展,負責人石峰帶領工作人員到中國美術館正舉辦的全國美展上去選作品,石峰對我說:我們跑遍幾層樓,唯一選中的就是你的大幅木刻版畫《會師大慶》。為此調我去放大一幅比丈二匹還大的中國水墨畫。我完成了,開幕式上獲得谷牧、余秋里兩位副總理贊揚,此畫后來被谷牧收藏。最近竟拍賣了一百余萬元。
愛好所驅,我臨摹敦煌壁畫、永樂宮壁畫、永泰公主墓壁畫、山西晉祠宋代侍女群像、八十七神仙圖、陳老蓮和任熊的人物,也臨隸書,是一種樂趣,也是豐富我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多樣性補養(yǎng)。
彩繪是我對木刻版畫洗手不干后(因為版畫對我,已完成了它的使命),在繪畫創(chuàng)作上順理成章的一步,是水到渠成的結果,也是不再進行人物情節(jié)藝術創(chuàng)作的蛻變。彩繪,更注重對美、對情感的追求,以景以花卉為主體。
尤其在海外,我更多的是借景敘情。畫鄉(xiāng)情、畫江南小景、畫湘貴系列、畫小街小巷、畫宅門深院,畫北方鄉(xiāng)間將消失的門樓、畫鄉(xiāng)間家園、畫小城春秋、畫小城城門樓、畫長城、畫水鄉(xiāng)、畫家門老宅、畫渡口牧歸,也畫秋后的殘荷以及園外的景色、金色的池塘、費城市中心(曼果老板說:這是我見過畫費城最好的一幅風景畫。1983年)。
可以說,我畫這些彩繪時,篇幅大概一致,不大不小。架上畫,充滿了我的感情,它是我晚年在藝術道路上心中的歌。
1998年,我妹妹楊學勤(西安美術學院美學理論教授)來美國訪問,在休斯敦上尚藝苑看到我的彩繪畫展,她驚訝,為此寫了一篇評論發(fā)表在《美南新聞》副刊上,從文字上,我看到一股知音之真情。
1990年,臺灣老爺畫廊老板楊金龍一定要收藏我和妻張平良的一些彩繪,1993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一本我倆的彩繪集。
2010年,廣東美術館要為我舉辦木刻版畫展,目的是要收藏我三十幅版畫作品,同時展出了三十八幅彩繪作品。廣州美術學院老同學郭紹剛、袁浩、張文、王麗莎、鄭爽,還有老朋友郭蘭英看了,都感覺我的彩繪新鮮,有生命力。
2021年春,我整九十周歲,中國美術館可能為我舉辦個展覽,彩繪一定會展出,我等待大家的評論。因為我的彩繪還未在北京完整地展出過。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要為我的彩繪出本畫冊,前言就用我妹妹楊學勤的那篇,是一個紀念。她2001年七十歲時患癌癥去世了,她比我小一歲,仁川華僑小學時與我同班級,不少人誤認為我倆是雙胞胎。
最后,我再重復說一遍:我是新中國培養(yǎng)的第一代美術工作者,起個基石的作用。好好做人,努力干活,深知有你一個不顯多,少你一個不顯少的真理。
楊先讓
2021年5月于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