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書為業(yè)
田原原西西弗書店董事、副總經理 《書店之美》系列主編
存在即合理,但是看見了存在,不等于就理解了合理。
在網(wǎng)絡圖書銷售已經占據(jù)超過80% 市場的當下,實體書店命運多舛。回想2005 年,號稱全球最大繁體中文書店的誠品信義旗艦店剛剛開業(yè),我巡游店中,賞心悅目,欣然往返,一切都如在眼前……然而,2023 年12 月,卻傳來了其黯然熄燈的消息。
在實體書店不能發(fā)家致富活著就是勝利基本成為共識的時候,為什么依然有書店人前仆后繼,一個又一個青春新銳的實體書店在這條顛簸崎嶇的小路上破土發(fā)芽,倔強地鉆出頭來探究這個世界。
實體書店對每一個創(chuàng)辦人的意義和價值何在?書店到底有什么魔力在魅惑眾生,盡管一路坎坷,總有人會一眼天涯,奔赴山海?!
在《書見:致敬版》中,店主們懷著參差錯落的初心,行走在書店這條林中小路上,證明在熙熙攘攘的世間,升官發(fā)財并非唯一的榮耀,人生還有其他志業(yè)可以點燃此心,照耀自己。
我也在回想,為何此生會以書為業(yè)。
也許要追溯到原生家庭,在父親的小書柜里,從《唐詩三百首》里認識了盛唐的詩人們,在游國恩的《中國文學史》里認識了楚辭、漢賦、詩歌、賦、駢體文……在《中國通史》里瀏覽了夏商周、春秋戰(zhàn)國秦兩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水滸傳》里簡單粗暴的打打殺殺,《岳飛傳》里慷慨熱血的精忠報國,《西游記》里來頭蹊蹺的神仙妖怪,還有怎么也看不明白的《紅樓夢》。
人與書的相逢,我在吸納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在滲透著我。所謂傳承,大概就是遠古祖先的精魂借助我們的軀體又復活一次。命運之神也許在那時候就已經降臨,在我未來的道路插上了路標!
然而,世界上沒有一條路只有鮮花沒有泥濘。愛讀書和開書店也是兩件事。每一個懷揣夢想的人,在開書店之前捫心自問:我開書店,到底為了什么?
理想和情懷,在心中是無價的,但在現(xiàn)實中是有價的。我們開店的初衷是利己還是利他?
利己的書店,承載著我們對于書店的個人想象,把想象一一落地,讓它活在世人面前,書店就是我們生命綻放的煙火,是我們內心顯化的風景。即便沒有掌聲,甚至遭逢不利,你依然可以坦然地去感受和體驗人生中勇敢實踐夢想的美好時光,哪怕留下的只是夢想的碎片,它在未來的歲月里依然可以熠熠生輝。為自己的理想奮斗過,人生無悔。
利他的書店,就要用溫暖的心體貼讀者,用自己的知識、勞動、熱情、愛心與每一個讀者的期待相遇,從自己腳下的泥濘中堅韌不拔地生長出來,努力地開花結果,把芬芳和果實分享給他
人;即便書店有種種實非我愿的遺憾和隱忍,也信守自己的承諾,實踐自己的責任,接受現(xiàn)實世界的不完美。
把這個問題想清楚了,看透徹了,無論輸贏都有心理預期,在行動中不走樣、不變形、不動搖,無論成敗都可以勇敢堅定,得失不計,成敗兩安。如果想不清楚,就會左右徘徊,反復糾結,不純粹的行動是沒有穿透力的,容易陷入想要、又要、還要的多目標混亂中。結果就是,你的道路曲折坎坷,你的內心糾結擰巴,既沒有服務社會、服務大眾從而生存下去,也沒有體驗到無怨無悔實踐理想的飛揚快意。
無論以什么樣的初心走上開書店的道路,其實都是我們尋找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方式,書店不過是承載生命之旅的航船,你可以飛流直下、乘風破浪,可以棄舟登岸、不帶走一片
浪花,也可以從流飄蕩、任意東西、隨遇而安。在生命的長河中,你我都是過客,我們且行且珍惜。
在2025 年的春天,祝福我們每一個以書為業(yè)的人,與書為伴,安定此心!
前言 雅倩
或許,當初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書見》系列可以延續(xù)六年,做到如今的第四本書。
在《書見:致敬版》中,從誕生于1987 年的老牌書店曉風書屋,再到20 世紀90 年代中生代書店,以及21 世紀以后登場的新銳書店等,我們借以回望獨立書店的發(fā)展脈絡。
更巧的是,1987 也是我出生的年份。所以,《書見:致敬版》中每家書店經歷的歷史變遷,我們每個人的共同的公眾記憶,仿佛也是我成長的注腳。站在38 年后的書店前,回望實體書店的發(fā)展之路,最令人難以忘懷的還是那些充滿溫情的私人記憶,屬于每一家書店、每一位書店人的獨家回憶。
之所以把這本命名為致敬版,我的初衷正是懷著一顆赤誠的心,向每一位書店前輩致敬。在本書中,你可以看到前兩季中的一些書店,經過幾年裂變之后的模樣。如果你也是前兩季的讀者,再看到這些文字的時候,就仿佛一位多年未見的老友向你娓娓道來,在你們分開的這段時間里發(fā)生的新的故事。
我是幸運的,有幸可以和這么多書店人相識,以及由此帶來的種種和書籍產生的聯(lián)結。只要有書在,走到哪里我也不會感到孤單。就在今年,我又決定離開生活了7年的城市,正如7年前離開上一個城市那樣決絕。
至今還沒有找到一個歸屬之地,或許,正是因為擁有很多因書結緣的遠方朋友,其實我生活在哪里并不那么重要。所以,我更喜歡這種旅居的生活。
能夠完成《書見:致敬版》,要感謝每一家書店及書店人的支持,感謝金城出版社,以及讀者朋友對《書見》前三季提出的寶貴意見和建議。
現(xiàn)在,我非常期待《書見》系列下一本的誕生,就像期待自己的下一座城市。
為書一生
許志強曉風書屋創(chuàng)始人
如今,曉風書屋即將邁進自己的第38 個年頭,并不像人類的38 歲,正值壯年。作為一家書店,它已經變得有些衰老,甚至有些步履蹣跚。它偏安于漳州古城的一隅,像曾經的每個日子一樣,等候每一位讀者的到來。
回想曉風的曾經,似乎22 歲的自己還在眼前。在那個物資相對匱乏的年代,閱讀是青年人最重要的娛樂與社交方式。20 世紀80 年代初期,得益于改革開放的春風,人文思想讀物出版盛極一時,猶如春風拂面;但漳州城小人稀,信息閉塞,難以吹拂到,購買學術思想性的書通常需要郵購,或者花兩三個小時坐車到廈門新華書店購買。開書店的初衷雖有為稻粱謀的成分,但更多是年輕氣盛的情懷與理想。
父親資助了書店的第一筆啟動資金,同時在朋友們群策群力幫助下,我和弟弟許星開始了書店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
1987 年8 月28 日,曉風書屋在漳州市區(qū)瑞金路32 號掛牌開業(yè)。曉風取意于拂曉之風,曉又有曉得知識之義,因此曉風也是知識之風。
年輕總是無畏的,曉風的開業(yè)宣傳文案都是我的創(chuàng)意,請朋友用蠟版刻印、油墨印刷岀來的,一個大大的鏤空的書字上面,用小字寫著:你喜歡書嗎?除此之外,只寫了書店的地址、電話。接下來便是精準投放,發(fā)動同學和朋友一起騎車滿漳州城張貼廣告?zhèn)鲉,還找到在郵電局工作的同學,偷偷把那些自費訂閱《讀書》《詩刊》《人民文學》雜志訂戶的地址謄抄出來,貼郵票給他們郵寄書店即將開業(yè)的廣告?zhèn)鲉巍?/p>
當時的曉風書屋面積只有10 平方米左右,沒有做任何裝修,僅有一面墻的三個書架,外加門口平鋪的書攤,和幾千本書而已。開業(yè)沒幾天,書架上的書幾乎被一掃而空,實在始料未及。
在大部分出版社尚未改制的當時,僅有三聯(lián)出版社和上海人民出版社等少數(shù)出版社愿意為私營書店供貨,曉風最早的一批書都是在三聯(lián)現(xiàn)款進的,那時候還是郵局匯款,與出版社的聯(lián)系全靠手寫書信。記得中華書局的老發(fā)行張振相先生寫得一手好字,偶爾還用毛筆寫信。我因為字寫得拿不出手,曾經請漳州圖書館館長張大偉幫我代筆,因此頗得出版社的好感和信任。
書店生逢其時,小城的讀書風氣興盛,一本艱澀難懂的《存在與虛無》居然可以賣出兩三百本,這是曉風的幸運,也是漳州愛書人的幸運。之后,曉風有幸邀請過李澤厚、劉再復、周國平、陳丹青、白巖松、張曉風、余光中、林清玄等學者和作家,來到曉風書屋和讀者們分享交流。
當時專賣人文、思想、學術圖書的書店,在全國鳳毛麟角。曉風開業(yè)之后,不少廈門大學的老師慕名而來買書。那時候,廈門到漳州要乘坐兩個多小時的小巴。
1994 年,在廈門大學臺灣研究院文學研究所徐學老師的幫助下,曉風書屋開到了廈大一條街。從此,曉風書屋便與廈門大學結下了不解之緣。不久前,因為機緣巧合,我在成都參加了一場由廈門大學四川校友會主辦的讀書會。沒想到,在場的朋友們都還記得曉風書屋,感念于讀書年代曉風的陪伴。
在1986 年至2010 年間,廈大一條街位于廈大校門和南普陀山門之間。雖說算不上歷經滄桑的老街,卻是幾代廈大人永遠的回憶。除了曉風書屋,還有廈大出版社書店、郵局書報亭、曉窗書店、文心閣、建筑書店、陽光書坊、演武書店、青年書店等專賣學術類書籍的書店。當時的廈大一條街大概算是閩南書店最密集的街道。彼時的讀者都知道想買書,到廈大。當年中文系的學生曾向我提起,林興宅、俞兆平教授在上課的時候開書單,就直接指名去曉風書屋購買。
那時候的曉風書屋有一間員工休息室,小得只能容下一張辦公桌、一張小沙發(fā)和兩三把木凳,時常有老顧客喜歡進來和店員聊天,很多學者和曉風員工因此結下了友誼。當時的店長廖樂根曾告訴我,哈佛大學亞洲中心研究員杜維明教授每年都來廈大短期講學,每次都會來曉風選購大量學術圖書。一來二去,兩人便熟絡起來。后來小廖離開曉風,就開始從事學術研究的工作。
我雖不是廈大校友,但伴隨著曉風這么多年在廈大旁的成長,對廈大的感情同樣深厚。2010 年,隨著廈大一條街的拆遷,曉風書屋遷址大學路。除圖書之外,保存下來的只有九四老人顧廷龍先生題寫的曉風書屋牌匾以及舊店的電話號碼。
2016 年,曉風書屋有幸在廈大校園內開設分店不止書店。由于各方原因,書店僅生存了三年多。至此之后,曉風雖未有機會重新進駐廈大校園,但我一直感念這些年來,曉風書屋和廈大學人的互相滋養(yǎng)。
從開業(yè)時起,曉風書屋定下的選書標準就是以售賣人文、社科、學術類書籍為主,一直堅持至今。書店的本質是販售好書,拒絕不良讀本,最終造福社會,但真正做到這三條的書店少之又少。因為好書往往曲高和寡,銷量有限,占用資金,周轉期長。
在開始做書店的很多年里,可以說曉風無可取代,因為有些書只有在曉風才能買到。但是,榮耀總是與沉重的負擔相伴。那些擁有曉風特色的書籍,印數(shù)大多不超過3000 冊,因而進價很高,往往幾年才賣出一兩本。占用了太多的空間與資金,卻很難帶來現(xiàn)實的利益。
1997 年,曉風書屋進駐福州,開啟了倉山師大店。這家店開在福建師范大學的對面,深受師生歡迎,福州城區(qū)的愛書人也聞風而至。其中還有一段小插曲,初到福州時,曉風在辦理營業(yè)執(zhí)照時遇到阻礙,還是通過福建師大中文系孫紹振教授幫忙才申請到經營許可證。后來,曉風又陸續(xù)開了屏山店和大學城店兩家分店。
大概從一開始,曉風書屋就不太像一樁生意。早在書吧的概念出現(xiàn)以前,老顧客們就可以享受在屏山店二樓沙發(fā)上看書的待遇,遇到相熟的店員,還可以泡上一壺茶,一起聊聊東西方哲學。
曉風書屋的幾代店員都很有書生味。盡管店里的工作人員一直在變動,但他們對顧客的熱情和對書的尊重卻從未改變。他們會認真記下讀者需要但沒能買到的書,耐心地與其交流。尤其值得驕傲的是,曉風的店員們,有的去了大學深造,有的成為編輯,還有的在曉風邂逅了人生的伴侶。在曉風福州店里,曾住著一位普通店員,白天認真看店,晚上利用閑暇時間讀遍好書,最終成為北大哲學系的一分子。他們與曉風互相影響,相互成就。
店員們在曉風工作的最大樂趣,便是每天可以接觸許多不同的愛書人,領略讀書人和善的品格,分享他們的快樂。三三兩兩的同道,挑上幾本自己感興趣的書,坐在書店的茶座、沙發(fā)上翻閱,看累了品杯茶,交流各自買書、讀書、藏書的心得,從書里的世界聊到書外的世界,聊到投機處,書屋里不時傳出輕快的笑聲,這是曉風的日常風景。
2008 年,我離開福建,移居北京工作和生活。曉風書屋交由許星打理。曉風的狀況舉步維艱,從鼎盛時在福建開設19 家分店,到目前僅存漳州和廈門兩家店。這兩家店都是依靠許星做企業(yè)來補貼。如果單純從商業(yè)角度考量,曉風并不是一個成功的范例。但至今曉風還在堅持的理由,就是想為這座古城留下一脈書香。支撐我們繼續(xù)把書店開下去的,是曉風樹立起來的品牌,也是很多老讀者對它的喜愛。
近些年,曉風因房租、運營成本等原因,在漳州城內多次輾轉搬遷。2021 年7 月,曉風書屋遷回漳州古城青年路,緊鄰汪春源故居、林氏宗祠(比干廟)、嘉濟廟遺址等文物景點。漳州古城是歷史建筑、傳統(tǒng)文化集中的老城區(qū)。舊時的青年路古街商業(yè),并沒有商肆的喧囂與華麗,是一派井然有序、安詳怡然的景象。令人欣慰的是,如今落腳在古城的曉風書屋,還是讀者們口中的那個老地方。
種樹樂培佳子弟,擁書權拜小諸侯。
回首往昔,我大半生的記憶都與書店有關,關于書和書店的那些人、那些事,塑造了現(xiàn)在的我。曉風在它的歷史里,更多時候是一家除了書籍一無所有的書店。
在我過往的人生中,是書籍給了我最大的慰藉。
為書一生,收獲真理,比收獲財富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