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蝶衣(1909-2007),江蘇常州人,中國現(xiàn)代著名報人、詩人、劇作家、詞作家,是20世紀海派作家中頗具代表的一位。曾創(chuàng)辦《萬象》《春秋》《西點》《明星日報》等刊物,并兼任《鐵報》《東方日報》《小說日報》《海報》《香海畫報》《力報》《金鋼鉆》等刊物編輯。1952年,陳蝶衣赴港,在邵氏影城任職,創(chuàng)作電影劇本50余部,流行歌曲3000多首,被譽為詞三千,不少歌曲已成為流行樂壇的經(jīng)典曲目,如《南屏晚鐘》《情人的眼淚》《我有一段情》《香格里拉》等,在香港被譽為流行樂壇教父。
《陳蝶衣文集》(第一輯)共四冊,分別為《低眉散記》《茗邊手記》《爐邊談話》《閑情偶寄》,主要收錄其1934年至1951年間在上海報刊上所發(fā)表之文,包括詩詞、小說、隨筆、劇本、歌詞等,字數(shù)為一百萬字左右。此為陳蝶衣第一部搜集較為完整的文集,可充分領略陳蝶衣文字的汪洋恣肆,絢爛多彩,打開了解當時上海文壇和社會百態(tài)的一扇新窗口。
最早知道陳蝶衣先生(19092007)的大名,還在整整四十年以前。1983年8月,上海學林出版社出版了補白大王鄭逸梅的新著《書報話舊》。書中有一篇《小型報中的〈大報〉》,介紹了1924年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小型報《大報》的變遷史,文章末尾這樣寫道:
在一九四九年春,又有命名《大報》的小型報出版,館址設在河南中路三百六十八號。編輯者陳蝶衣,直到解放后,尚出版了相當時期,結(jié)果并入《新民報》。
鄭逸梅的憶述與史實略有出入。1949年7月7日,也即上海解放后一個月又十天,新的《大報》創(chuàng)刊,主編是陳蝶衣!洞髨蟆放c另一位海派作家唐大郎主編的《亦報》成為上海解放后經(jīng)過批準新辦的兩家民營小報,各以豐富多彩的副刊吸引了當時廣大的上海市民讀者。直到1952年,《大報》和《亦報》相續(xù)?惖氯チ讼愀蹫橹。
但我因此記住了陳蝶衣的大名。隨著時光的推移,我的文學史視野不斷拓展,對陳蝶衣的了解越來越多,對陳蝶衣眾多方面的文學和文化成就也越來越感興趣。我逐漸知道了陳蝶衣是著名報人、出版人,大名鼎鼎的《萬象》雜志,他是首任主編,他還創(chuàng)辦過《明星日報》和主編過《鐵報》《春秋》《宇宙》等報刊。同時,他也是上海灘有名的小報作家,曾先后為數(shù)十種小報副刊撰稿,收入這部文集中的大量題材多樣、文筆活潑、短小精練的專欄文字,就是再有力不過的證明。不僅如此,他還是獨樹一幟的歌詞作家,包括流行歌曲和電影插曲,他都是作詞高手,曾創(chuàng)下一口氣為1945年上映的電影《鳳凰于飛》創(chuàng)作八首插曲的記錄。他到香港后創(chuàng)作的《香格里拉》《南屏晚鐘》等歌曲,更是傳播海內(nèi)外,膾炙人口,久唱不衰。
確實,在20世紀50年代初赴港的海派作家中,陳蝶衣又與包天笑、沈葦窗兩位一起,三足鼎立,各擅勝場。《香港文學作家傳略》(劉以鬯主編,1996年8月香港市政局公共圖書館初版)中的陳蝶衣條目,就開列了他在新聞、文化、電影、教育、播音、詩詞六個方面的貢獻,可見他也是研究20世紀50年代以來香港文學和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綜上所述,在我看來,在20世紀海派作家的譜系中,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陳蝶衣都不是可有可無,而是頗為杰出、頗具代表性的一位。對這樣一位連結(jié)海上與香島的特色鮮明的海派作家,至今還沒有一部搜集較為完備的文集行世,這在海派文化的多樣性、先鋒性和獨特性越來越受到重視的今天,是難以想象的。
《陳蝶衣文集》涵蓋陳蝶衣1923年至1995年長達七十余年間的文學創(chuàng)作。編者孫鶯在詳細查考陳蝶衣筆名、窮搜廣集陳蝶衣文字的基礎上,遵循以文學體裁分類,以年代先后為序的編選原則,將之分為兩大輯陸續(xù)推出。第一輯所編為《低眉散記》《茗邊手記》《爐邊談話》《閑情偶寄》四種,系陳蝶衣發(fā)表于海上小報和雜志上的各類文字,既有多種多樣的專欄文,也有所編雜志的編輯手記;第二輯亦收四種,以陳蝶衣創(chuàng)作的詩詞、小說、散文為主,包括香港時期的作品,如《大人》《大成》《萬象》雜志上發(fā)表的隨筆和《香港影壇秘史》《由來千種意,并是桃花源》兩部專集。一部文集在手,自可較為充分地領略陳蝶衣文字的汪洋恣肆,絢爛多彩。
應該特別說一說陳蝶衣的專欄文字。海上小報的專欄文字,是海派文學一個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其主要特點是在短小的、數(shù)百字乃至只有一二百字的有限篇幅里,往往能跌宕起伏,自有天地。當然,內(nèi)容五花八門,甚至道聽途說者,也屢見不鮮。陳蝶衣交游廣闊,與文壇、影界、梨園、劇壇、藝苑,以至政界和幫會都有來往,筆耕又特別勤奮,因此他的專欄文字獨具個人風格,上至都市社會大事,下至市民日常生活,均信手拈來,尤以文壇藝苑信息靈通,狀寫及時吸引人。讀一本書,看一部電影,聽一出戲曲,他都能寫得有聲有色。而左翼作家、海派文人和藝術(shù)家,更是素描連連,即便只是片斷,也寫得生動逼真,活靈活現(xiàn)。若說閱讀陳蝶衣這些豐富多彩的專欄文字,就能對20世紀3040年代的上海文壇和社會生態(tài)有更具體全面的體認,更真切入微的把握,那決不是夸張之辭。
我一直致力于張愛玲研究,早已知道陳蝶衣在1944年12月23日、24日上!读蟆飞线B載《〈傾城之戀〉贊》,對張愛玲根據(jù)自己小說《傾城之戀》改編的同名話劇,評價甚高。后來陳蝶衣又在1950年7月上海第一屆文代會上因分在同一小組而與張愛玲有一面之緣。這次又從《文集》中見到了陳蝶衣數(shù)篇關(guān)于或提及張愛玲的專欄文字,不能不令我感到意外的驚喜。其中發(fā)表于1943年11月14日《繁華報》的《張愛玲熟讀〈紅樓夢〉》,更值得注意:
張愛玲繼《傾城之戀》后,又有一新作發(fā)表于十一月號之《雜志》,曰《金鎖記》,此為程玉霜之名劇,張愛玲以之為小說標題,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金鎖記》以大戶人家妯娌叔嫂間鉤心斗角之跡為脈絡,情調(diào)與《傾城之戀》無多大差別。予嘗謂張愛玲殆熟讀《紅樓夢》者,故其所作,受《紅樓夢》之影響亦甚深,其寫每一人物,必詳言服飾之名色。例如,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鑲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袴子。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長袍,醬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之類,《紅樓》氣息蓋甚重。又文中寫幾個小丫鬟,厥名曰鳳簫,曰小雙,則宛然《紅樓夢》中襲人、平兒之儔也。
《金鎖記》所刊猶上篇,未能窺全豹,以意度之,則下文殆著重在一副金鎖片上,既無羊肚湯,又無六月雪,此可以斷言耳。
《金鎖記》是從1943年11月《雜志》第12卷第2期開始連載的,陳蝶衣讀到后立即作出反應,并將《金鎖記》與《紅樓夢》加以勾連,雖然只有三言兩語,可謂慧眼獨具,也可謂開張愛玲作品評論風氣之先。后來到了晚年,陳蝶衣又在張愛玲逝世后所寫的《不幸的亂世女作家張愛玲》(1995年11月《香港筆會》第5期)中堅持自己的觀點并加以發(fā)揮。
有趣的是,我與陳蝶衣先生沒有正式見過面,只是訪港時曾在香港文化界的一次大型聚會上遠遠望見過他老人家,但我有幸聽過他暢談《紅樓夢》。那是20世紀90年代末,為了遼寧教育出版社編輯出版的新《萬象》創(chuàng)刊,主其事者囑我訪港時請他老人家以老《萬象》創(chuàng)辦人的身份為新《萬象》創(chuàng)刊號寫幾句話,或?qū)懯踪R詩也可以。我到港后打聽到他府上電話,致電問候并求稿,他對新《萬象》創(chuàng)刊表示祝賀,但婉言謝絕約稿。接著不知怎么話鋒一轉(zhuǎn),就在電話里興致勃勃地與我談論《紅樓夢》,足可證他一直對《紅樓夢》情有獨鐘。
香港和臺灣都出版過他的書,唯獨內(nèi)地一直沒有出版過!蛾惖挛募返膯柺溃K于填補了這個空白,從某種意義講,陳蝶衣先生在以他優(yōu)美動聽的歌曲重返海上之后,這次又以他精彩紛呈的文字葉落歸根了。我猜想他會感到欣慰的。
(2024年10月11日晚觀賞陳燮陽先生指揮的上海九棵樹愛樂樂團海上尋夢:陳蝶衣作品音樂會后初稿,25日定稿于海上梅川書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