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大序》曰: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在風雅正變的話語中,變只是一個脫離常軌的時刻,終還是要回到經(jīng)與正。但清季民初變風變雅的正面化,卻萌發(fā)了風雅獨立于政教的可能。
本書所集文字大致圍繞著一個問題,即清季民初詩文、學術二者與政治的互動關系。此類討論當然不限于考索文學文本或?qū)W人文獻中的政治本事,更非出于機械的社會反映論,而是意在摸索變風變雅時代共通的表達結(jié)構。
本書所集文字疏密有別、長短不一,或榷論學風,或解讀詩文,或考證叢殘,卻大致圍繞著一個問題,即清末民初詩文、學術二者與政治(或至少是政局)的互動關系。此類討論當然不限于考索文學文本或?qū)W人文獻中的政治本事,更非出于機械的社會反映論,而是意在摸索變風變雅時代共通的表達結(jié)構。
學術文化史上常見的狀況是,每當王朝鼎盛、制度穩(wěn)固、人心安定之時,學人在社會結(jié)構中容有稍為穩(wěn)定的位置或出路,社會政治背景變得間接,學術進展更多體現(xiàn)內(nèi)在屬性與內(nèi)部邏輯。當然,也存在外部環(huán)境過于壓抑,促使學術內(nèi)轉(zhuǎn)的情形。而一旦王綱解紐、制度更迭、民生多艱,甚至如清季民初這般遭遇數(shù)千年未有之巨變,則學術、學人隨世運浮沉;所謂世運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學,在亂世中常常反之亦然。研討此類時期的詩文、學藝,似更應兼顧政治環(huán)境。不過,清季民初的復雜性還在于,這是一個泛政治的時代,同時又是一個去政治的時代。張之洞《勸學篇》對舉中學治身心與西學應世事,將內(nèi)圣和外王分別付與中、外學術,貌似維護儒教權威,實則已然開啟中國傳統(tǒng)學問從儒家素來講究的政治事功領域撤退的趨勢。癸卯學制頒布后,王國維針對大學不設哲學科,指出學問之自由獨立,上所不禁,然理論之與實行,其間必有辨矣,則更從近代學科自律的角度,強調(diào)學術研究與政治行動的界限。光緒三十年(1904)五月,林紓與魏易合譯蘭姆姐弟《莎士比亞故事集》為《英國詩人吟邊燕語》,自序稱:蓋政教兩事,與文章無屬。政教既美,宜澤以文章;文章徒美,無益于政教,故西人惟政教是務,贍國利兵,外侮不乘,始以馀閑用文章家娛悅其心目。莎翁、哈葛德故事中的神怪因素,并不構成近代西歐政治文明、科學進步的妨礙。此種從西洋文學翻譯導出的馀閑文章觀,隨即與美術美學話語結(jié)合,劃定了詞章與政治的分際。
因此,清季民初詩文學術與政局之間的關系,往往不是反映論式的直射,而多為路線多歧、心曲復雜的折射乃至激射,需要找到一些聯(lián)結(jié)網(wǎng)絡的中介,而非直截唐突的對應。就此而言,中國古代所稱教化或近代以降成制度的教育,或許可以構成一個節(jié)點。無論古今中西,正是文辭與學術提供了教的質(zhì)料,而教的外在目的之一便是良好政治的實現(xiàn)。《孟子》云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盡心上》);亞里士多德則以教育為其《政治學》未完終卷的內(nèi)容,宣言邦國如果忽視教育,其政制必將毀損。黃宗羲稱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學校,而后設學校之意始備,此說在清初不過是遺民守先待后的空想,在清末卻不斷得到趨新之士援引,成為教育變革的依據(jù)。學制改創(chuàng)與教學場合的變遷,造就了新學堂這一政治運動的溫床,亦使得學術、文辭得以在自身領域日益明確的同時,仍以學堂、學生為媒介間接塑造政治。傳統(tǒng)上以王制為中心的政教趨于沒落,但啟蒙或救亡話語下改頭換面的政教也正在崛起。數(shù)年前出版的拙著《政教存續(xù)與文教轉(zhuǎn)型近代學術史上的張之洞學人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曾冒昧地提示晚清有一種從政教到文教的變化。自今思之,文能否填補經(jīng)學式微后政的空缺,進而承擔教的責任,或許仍存疑問。但以教為支點,考察近代學術、文辭與政治實踐之間的互動關系,大概仍是一個值得持續(xù)深入的方向。
本集收錄十篇文字,大略按主題分為三輯:
甲輯雅廢夷侵,主要從解讀詩文和文人群體交游入手,探索晚近學士大夫在他們所謂小雅廢四夷侵局面下的委曲心境。中國傳統(tǒng)上的士大夫理念在西文中常被譯為scholarbureaucrat或literati and officialdom,學者將之解讀為士大夫統(tǒng)合政治與文化二重角色的表現(xiàn)。此種二重角色或業(yè)馀空間,近代以來卻日益受到專業(yè)化趨勢的擠壓。無論是晚清士人六朝觀背后政勢判斷與文化標準的由合而分,還是永和以后第二十六癸丑修禊中政治家梁啟超與詩文之士視野的參差,似乎都可為這一觀察增一注腳。清代古文盛稱桐城派,但桐城文章掩襲一世實在咸同以降。清末學堂新式教育興起,其中國文一科的發(fā)端,為行將就木的古文辭注入了一針強心劑。光緒二十八年初桐城宗師吳汝綸與冒廣生、林紓的一張合影,不僅堪為清季京師古文風尚的旁證,更是世變之中文教因革的見證。
乙輯道術科分,收入三篇在學術史、教育史方面試探的長文!肚f子天下》篇謂: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清季民初同樣是一個道術分裂的時代。惟引起分裂的因素,除了天下的動蕩,還有外來的學術分科。取自近代西方的分科體系不僅導入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學科和知識,更重組了中國固有的學術門類和書籍秩序。經(jīng)學、子學、史學、詞章,無不有待于重新構造框架、發(fā)明傳統(tǒng)、填充內(nèi)容,以適應新式教育的需要。但這一過程又非如水之就下,而是往往遭遇回流,埋藏潛流;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也不妨借尸還魂、卷土重來。張之洞為晚清官辦新教育的樞紐人物,從《勸學篇》到癸卯學制,其學制規(guī)劃在導入外來分科體系的同時,更活用學科之間的配合,凸顯時、空兩個維度的國族共同體意識。梁啟超開啟的新史學亦是近代一大思潮,影響力溢出史學之外;以往研究多關注其汲取外來資源的途徑,實則新史學框架背后的《公羊》經(jīng)學背景亦值得注意。清末學堂設立讀經(jīng)課程,其宗旨與方式,與傳統(tǒng)書院經(jīng)生治經(jīng)有所不同;辛亥前后,教育界廢經(jīng)之論甚囂塵上。南菁書院出身而先后投身幕府、管理教育,終成為京師大學堂文科監(jiān)督的孫雄,可視為親歷近代經(jīng)學教育變遷的一個貫穿性人物。
丙輯文學小言,收入有關近代文學研究的幾篇文字。此輯所稱文學,與甲輯關注的詩文之學略有不同,乃指在近代分科體系下對應于西文Literature或Bellesletters的領域,亦包括小說戲曲及白話文等。在清末文學觀念史的研究中,章太炎的論述一直備受關注,《文學論略》《文學總略》等篇標舉有文字箸于竹帛的定義,常被誤解為一種復古而籠統(tǒng)的大文學論。但若回溯其早年的《文學說例》一篇,則可彰顯章氏援引西學資源的脈絡,以及他從小學基礎構建文學所針對的具體問題。戊戌百日維新和隨后發(fā)生的政變,為晚清政治史上的重要關節(jié)。關于這段時事,清季民初曾流行過多個版本的康梁演義小說。作者的頑固立場和虛構的誣枉情節(jié),并不妨礙這部小說在主流的戊戌政變史敘述之外,傳遞某些意外的真實。本輯所收后兩篇小文,一則發(fā)掘戊戌維新的語文教育側(cè)面,一則檢討五四一代回憶中黑暗的晚清童年。這兩篇短文分別對應著我近年從事的兩個研究題目:晚清新式國文教育的興起和近代中國的閱讀轉(zhuǎn)型。
以上十篇文字,寫作的時間跨度較大。早完成的癸丑修禊一篇,原是關于清末民初報刊詩文欄研究長文的后一部分,初稿還是在方格稿紙上手寫的;近完成的海內(nèi)三古文家合像一篇,則為去年國內(nèi)疫情嚴重時期閉門e考據(jù)的產(chǎn)物。十篇文字先后在各種場合發(fā)表,或見于專業(yè)期刊,或收入會議論文集。在此謹對各刊、集的匿名審稿人和編輯,各次會議評議人和主辦方致以誠摯的感謝。我的學問生涯始于閱讀晚清詩集。初,在業(yè)師夏曉虹教授指點下,曾就湘綺樓詩、近代報刊詩文欄、同光體等主題試撰過一些習作,也曾一度確定近代詩學與政治為研究領域。變風變雅的題目,本是為這一課題準備的?上缆范嗥纾约旱淖x書興趣更是流質(zhì)多變,沒有能在這個領域堅持下來。差可自我安慰的,是變風變雅也未必從狹義上理解,如果納入學術史、教育史的視野,或許還更接近《詩大序》的本義。無論如何,夏老師近二十年來的教誨、照顧和寬容,以及她對待生活波瀾那種平淡不驚的態(tài)度,值得我永遠銘記。多年來賜予我各種教示和幫助的師長、領導、親友尚多,在此恕不一一列舉。特別感念的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張鈺翰先生與我僅存一面之雅,卻慨賜出版機會,并擔當了本書的編輯工作,卓有古人之風。書中任何疏漏,自應由作者負責。倉皇之際,改定文編,正恐多有不到、不盡之處,統(tǒng)祈讀者諸公呵斥。
2021年3月24日于京西龍背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