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文藝復興的見證（代序）

陳訓明

19世紀末到20世紀前期是一個巨人的時代。這一時期涌現(xiàn)的巨人不是一兩個，而是一大批；這些巨人不是溫文爾雅、馴服恭順，而是狂躁激烈、立異標新……于是才在短短的數(shù)十年間爆發(fā)兩次震天撼地的世界大戰(zhàn)，才出現(xiàn)流派眾多、個性鮮明的現(xiàn)代派。

二戰(zhàn)之后，雖然畢加索、達利等現(xiàn)代派大師依然健在，繼續(xù)創(chuàng)作出許多優(yōu)美的作品，雖然后現(xiàn)代主義并非全無可觀，但是畢竟已經(jīng)進入侏儒時代，巨人時代的恢宏氣象已難尋覓了。

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生在巨人時代而又有幸接觸巨人者，即使是天生的侏儒，也會多少沾染一些巨人的氣息。本書作者安布魯瓦茲·沃拉爾（Ambroise Vollard，18661939）就是這樣的一個幸運兒。由于經(jīng)營繪畫，他得以接近塞尚、馬奈、雷諾阿、德加、羅丹等大師，親眼看到這些巨人如何蔑視笨蛋白癡怪物瘋子等謾罵，如何戰(zhàn)勝世俗的無知與官方的偏見，取得輝煌的成就；對于當時剛剛嶄露頭角的畢加索、馬蒂斯、夏加爾等新一代巨人，他也有所接觸。豐富的閱歷加上講故事的天才，使他把這本回憶錄寫得有聲有色，不落窠臼。您在這里可以看到巨人們對自己的要求是何等嚴格：把繪畫視作命中注定劫難的塞尚如何毫不心痛地毀掉自己不滿意的作品，羅丹如何不顧崇拜者們的哀求把其雕塑砍得粉碎，而德加毀掉自己長期心血的結(jié)晶僅僅是為了獲得一切從頭開始的歡樂；您在這里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不僅世俗之輩對天才們有眼無珠，連大師們之間也未必真正相互理解：馬奈始終認為雷諾阿畫畫是選錯了職業(yè)，而其成名純屬偶然；左拉一直遺憾塞尚沒有聽從他的勸告，否則定會取得更大的成就……至于他們性格上的巨大差異，作者也似乎無心地作了巧妙烘托：同眷戀家庭、喜愛鮮花的雷諾阿形成鮮明對比，德加憎恨家庭，更憎恨鮮花在這位大師的眼里，鮮花與美人的界限絕不容混淆；塞尚崇拜波德萊爾，不容許別人對他的這個偶像說半個不字，雷諾阿則公然宣稱這位詩人和福樓拜都是他最厭惡的對象……

置身于巴黎這個現(xiàn)代派的發(fā)源地和中心，沃拉爾受到的不是個別大師，而是整個潮流的影響。作為一個畫商，他不滿足于僅僅只是賣畫賺錢，還精心出版了圖文并茂、裝幀考究的書籍，自己撰寫回憶錄、專著乃至小說，甚至忽發(fā)奇想，讓美術家為文學家評獎可以認為這是美術家紛紛涉獵文學禁臠這一現(xiàn)代派特征的反映。與中國詩畫一律、畫家多擅詩文的傳統(tǒng)不同，直到19世紀中期，在整個西方文藝界，只有作家或詩人兼習繪畫以為余事，而鮮見畫家長于詩文者。印象派畫家雖說與文學關系密切，但其自身還未產(chǎn)生同時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欲望，盡管與他們同代的羅丹已顯現(xiàn)出過人的文學才華。我認為，第一個有意識地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派畫家是高更，他的《諾亞·諾亞》和《前與后》都是詩意盎然的文學作品，但畢竟還需要文學家的幫助。其后馬蒂斯喜作散文，畢加索醉心詩歌，夏加爾的自傳別具一格，達利的文才更不下于專業(yè)作家……凡此種種，有力地促進了文學、美術、音樂、戲劇和電影等現(xiàn)代派文藝運動空前的一體化，并與哲學和整個社會思潮一起，在西方實現(xiàn)了第二次文藝復興。

如同第一次文藝復興的實質(zhì)和意義迄今尚未被世人充分認識一樣，對這第二次文藝復興內(nèi)涵和作用的真正理解還需待以時日�？梢韵嘈牛�沃拉爾的這份見證，將為我們重溫這一巨人時代的歷史提供有益的啟迪。

1998年4月15日寫就